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神圣与世俗的疯狂——城市文学视域中的晓航(李蔚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09:4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蔚超

  英国数学家、哲学家怀海德认为,音乐和数学一样,体现了人类精神中神圣的疯狂。音乐和数学,如同一切艺术与科学门类,需要以一定的秩序、规律和 确定性为基础,确是人类理性的创造,然而其因 “神圣的疯狂”而具备超越理性的冲动恣肆。神圣的疯狂有别于世俗的疯狂。神圣的疯狂可以让个体摆脱具体的禁锢,为难以言喻的伟大与崇高感所捕获,于是在有 限的经验中体悟到无限,进而体会到个人的渺小。世俗的疯狂更多是感官的沉沦和欲望的宣泄,通过世俗的疯狂,个人在欲望的消费里无限的膨胀,随后堕入空虚, 期待下一次刺激的到来。在都市生活中,我们随处可见世俗的疯狂,灯红酒绿下的肆意狂欢或可堪称一种城市文化符号。

  学理工科出身且早早投身商业大潮的小说家晓航,因拥有与其他作家不同的知识结构和个体经验而抱有与众不同的创作胆识和野心。他乐于将一定的科学 概念进行文学想象性的描写处理,对应描摹现代城市中小资、商人、白领、青年科研者等特定人群俗丽时尚而颓废迷惘的生活,他注重展示世俗的疯狂破灭之后人物 心灵对神圣的向往和渴求。在晓航的小说中,神圣与世俗的双重“疯狂”巧妙地互为镜像,超验世界与经验世界交相辉映,读者和论者很容易从中获得新奇的阅读体 验。这是晓航的独特。独特的艺术面貌为晓航的小说获得了一定的文学殊荣(中篇小说《师兄的透镜》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也获得了评论界“智性写作”的命 名——“智性”指涉科学与艺术的玄机与奥妙,因其体现了人类智慧中神圣的疯狂和世俗疯狂的真实与切近而格外迷人。

  城市:恶之花

  在创作谈中屡次声称“不读文学作品”的晓航,对于中外文学史上曾经热闹流行过的先锋文学、魔幻现实主义等流派大概缺乏探究的好奇和热情。但是, 无论先锋文学、魔幻现实主义还是智性写作,剥离炫目奇巧的文学技巧,看清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呈现和理解,才是判断和理解一位作家的价值的重要标准。

  晓航曾理性地规定过自己的写作模式:“首先我依然继续运用想象力,搭建那个远远没有完成的‘非现实世界’,它被我命名为第二世界。其次,在这个 过程中我开始主动谋求建立一个独具个人色彩的‘现实主义世界’,它被我命名为第一世界,我一直努力打通‘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之间的管道,想使两者融 合,并力图产生更加丰富多彩的可能性。”第一世界即是现实,晓航是地道的北京人,没有过任何非城市生活经验,他的现实世界就是城市甚至说当代中国“京式” 超级大都市。从城市文学的视域考察晓航的创作,他早期作品“往事系列”、“青春系列”等中篇小说无意突出城市的主题,并未对城市本身进行深入思考,更多是 不自觉地根据个人经验将人物安置在城市的舞台上。

  直到在不久前发表的新长篇小说《被声音打扰的时光》中,晓航才将城市时隐时现地塑造成小说的一位隐秘“人物”。城市作为小说“人物”拥有时尚而 鲜明的符号,雾霾、拥堵、水泥森林、消费文化、金钱拜物等等含义不言而自明。晓航依然延续西多奥·德莱赛对现代都市的阐释和批判,以亦真亦幻的方式呈现现 代城市繁华喧嚣背后的社会文化的丑恶与黑暗、城市中人的精神危机和情感失落、个人美好理想与严酷现实之间的落差。晓航在这篇小说中虚构一个神秘的日出城 堡,在那里“产生梦幻的地方也消灭梦幻的地方,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发生,既有复活也有死亡”,它堪称城市的缩影,城市中涌动的物质欲望、醉生梦死的狂欢和多 元个性的追求毫无拘束地爆发和肆意地蔓延。

  读晓航和其他当代以城市为书写对象的作家的作品,也会产生一种疑惑,作家们是不是把描写冷漠、功利、市侩、恶等种种城市生活窳劣本质,当作一种 毫无推敲余地的“盖棺”性结论?在《被声音打扰的时光》中,晓航让小说人物一遍又一遍地不假思索地宣布:这个世界是“恶毒与功利”的。对恶的警觉是任何一 位成熟作家的必备条件,但是警觉并不等于一股脑地归罪于恶的本身和认定恶是渊薮就万事大吉。晓航的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在小说中他毫不犹豫地宣判城市之恶像 “日出城堡”一般令人畏惧矗立不倒,然而人物愿意以蚍蜉撼大树的勇气和决绝与之抗争,即便这种抗争是盲目而出于本能的。然而,当人物表达着“世界不是我想 象中的那样理想,我对世界很失望”的情绪时,警觉的作家会用文学的方式将城市生活的丰富传达给读者,探究城市之恶的来由,探讨限制恶的社会因素。而沉迷于 “恶之花”的香艳诡俏的作家则会把恶简单地当做生活的常数,过于认同人物的情感倾向的作者会使叙述者和人物的声音融合,小说的意味将失之单薄。

  城市中人:在犬儒心态与理想主义之间摇摆

  晓航作品里的人物,大都是科研界的异类天才、知识界的另类精英、商界的冒险家,而由他们生发的故事,也大都蹊跷而离奇。

  赵晓川是一位出现在多篇小说的人物,他一般被赋予理工博士、辞掉科研工作下海的商人等等身份,类似的人物被晓航称为“小资产阶级”,他们身上呈 现着一种城市中人新的存在方式,一种另类的个体发展态势。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商人,赵晓川一方面深谙当下社会的“现实法则”,懂得金钱的力量会改变人的行 为方式和生活状态,他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和不认同的接受,带有颓废的玩世不恭和现代犬儒心态。然而,他的骨子里还终究 难以割舍一些具普遍意义的信念与理想,他对情感是真挚而不失善良的,在他的身上,社会良知的弥足珍贵与现实欲望名利磁场的纠葛缠绕,使他处于十分尴尬的人 生境遇。

  晓航的代表作《师兄的透镜》(原名《当兄弟已成往事》) 以研究所中的年轻科研工作者试图探索宇宙形成初期的第一缕星光作为情节线索,讲述了终极真理对知识者的召唤,以及知识者对为庸俗和欲望腐坏的自我心灵的救 赎。叙述人“我”作为一个资质平庸的高校科研工作者,自认与真理相隔永恒的距离,于是自甘堕落地在庸常的生活中保持狡黠而世俗。我和研究所其他平庸之辈一 道,贪婪地寄生在才华横溢的师兄朴一凡周遭,依靠他的智慧完成科研任务,从而维持自己无忧无虑的世俗生活。如果没有朴一凡的突然失踪, 没有那幅名画对众人经济生活造成的威胁,没有在寻找过程中被唤起的青春记忆及往事情怀,“我”那沉湎于安逸生活渐趋麻木的内心就将无限制地滑向世俗的谷 底,最终麻痹于城市生活喧嚣的声浪里。小说的结尾则让那种渴望发现宇宙的第一缕星光的震撼与清醒长留于“我”的心中,那微弱的光芒象征着意义的、抽象的、 价值的、精神的觉醒和徜徉。

  几年前,北大教授钱理群尖锐地指出,我们的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 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钱先生一石惊起千层浪,社会开始纷纷反思高等教育的问题。而晓航的小说人物在很多方面佐证了钱理群先生的论断,那些高校知识分子、科 研精英和受过高等教育的商人们在犬儒心态与理想主义之间游移、矛盾和纠结,这是晓航作品里常常呈现出的城市中人的精神状态,他微妙地展现了商业化时代知识 者欲念十足、平庸世俗的精神世界,同时,晓航期许城市中人在世俗浮生中能够受到理性之光、智慧之源的启迪,于是他的小说总是以怀旧和致敬的方式回望和追忆 那些“往事”与“青春”,那些充满理想与激情的时代,那些人类智慧中神圣的疯狂。

  城市:商人冒险家的乐园

  现代城市既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商业活动的重要场所。从词源学考察,这两种功能与古代汉语中“城”与“市”两个字的含义正相符合。现代英语国家 说到企业家“Enterpriser”,“entrepreneur”,是从法语中借来的词,原本是经济学上的概念,普遍是指企业中能够让企业合法经营、 不断发展,具有社会责任的人,突出了“冒破产之风险”的特点,也指艰巨的事业、魄力或开拓进取的精神。早在16世纪晚期,敏锐的莎士比亚就发现了商人作为 新兴的社会阶层,富有强大的生命力、创造力和想象力,崇尚冒险精神的商业时代业已来临。另一方面,商业主义因追求利润而显得咄咄逼人以及自私和不道德。 21世纪,城市金融商业文明日益成熟,商人已经成为城市中的重要群体,考察小说中商人形象和作品所展示的经济生活的细节,有利于我们理解金融商业时代的城 市文学。由于在商海沉浮多年,晓航习惯设置象征性情节和玄妙逻辑,偏爱塑造与自己经历和精神气质相似的人物。

  《所有的猪都到齐了》是晓航写于2008年全球金融风暴之后的一篇小说。几位来历神秘“有故事”的人聚集在城市出租屋里,他们善于突发奇想,把 商人冒险家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他们开辟了“大象租赁”、“石舫时间”、“无忧草”等几种商品和经营模式,在一番短暂热闹的成功之后最终以失败告终,几个生 意伙伴在伤感和悲壮的情绪下拆伙解散,相忘于江湖。即使不具备专业经济学知识的读者,也不难从“大象租赁”这样异想天开的商业模式中领会到现实寓意,次贷 危机、股灾、虚假广告、炒作、网络推手、泡沫经济,种种城市商业文明和经济生活中的人为灾祸和贪婪人性的丑恶。我们对此毫不陌生,信奉市场原教旨主义的经 济学家早已宣告,经济人只受自私或自利动机驱使,罪恶者表现得更加厚颜无耻,并且抱着肆无忌惮的态度公开承认动机的腐坏。晓航也不例外,小说的人物一再 说:“有人想买,咱就可以卖,这就叫市场,谁跟钱有仇啊。”伙伴们推销依古籍配方制成的“无忧水”时,为了进行网络销售,也制造了一个话题,做了一个故 事,引起了网民的愤怒和感动,胡乱编造的一种产品因炒作而热卖。当无忧草的销售产生泡沫之后,相对清醒的林岚提醒大家及早抽身,生意合伙人们在钱的诱惑下 仍然无所畏惧:“这又不是我们炒的,谁当最后一头猪关我们屁事”。猪,是那些卷进市场炒作当中的被套牢的受牵连者,是经济食物链上的一个环节,最后一头猪 大概就是崩溃时不幸砸在手里的那位倒霉者。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在刊物上发表时原本名为《灵魂深处的大象》,“大象”在小说中象征着人与世俗平庸生活对 抗的奇思逸想、理想与情怀、温暖与爱意等,当面向市场结集出版时,小说乃至小说集的题目都变更为《所有的猪都到齐了》,其间的微妙意味我们不难体会。

  晓航称呼小说中这群人为“乌合之众”、“社会闲散人员”,他们过着“啸聚山林般的生活”,后来索性注册了名为“瓦岗”(瓦岗寨)的公司。瓦岗的 几位成员对伙伴们满怀绿林好汉的江湖义气,肝胆相照。老罗在面对背叛伙伴们独吞无忧草配方游说时毅然地拒绝了,而对于他人——那些商品的消费者的利益得失 则根本无暇顾及,谁在购买和炒作不见真身的大象?谁在服用毫无科学保障的“无忧草”?小说中偶有人物善意地质疑:“这不是缺德吗!”立刻会遭到伙伴的说服 和纠正。小说中把瓦岗合伙人的城市商业历险记比作“飞蛾扑火般追求梦想”, 在这个金钱成为人的本质和存在意义的时代,理想和梦想这样纯粹高尚的语词的内涵也与遵从资本和市场的逻辑谋求利益挂上钩。最终,看不见的手又以同样的逻辑 和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使这些经济食物链上末节梦想一夕间破灭。因此,小说用伤感的笔触描写着曲终人散时瓦岗合伙人们豪饮痛哭的场景,主人公在多年后怀念伙 伴和冒险经历的怀旧情怀,我们更多体察到了并不陌生的青春情怀。

  今年,法国经济学家托马·皮克提的《21世纪资本论》在西方社会获得广泛的关注和追捧。他告诉我们,21世纪正经历着“承袭资本主义”,亦即富 人承袭的财富主导整个经济,豪富寡头随之出现。富人的大部分收入并非来源于他们的工作,而是来自他们拥有的财产。穷者恒穷,富者恒富。“美国梦”式的白手 起家拼搏致富的资本主义美好想象早已绮梦破碎。晓航在新作《被声音打扰的时光》里,女主人公冯慧桐的父亲“股神”孙维信身上明显带着巴菲特的影子,他天价 鬻售与其共进晚餐的机会,神乎其技地操控着股市与金融工具,这样的金融巨鳄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宰。小说中被人们看作“城市英雄”、带着黑道大哥气质的青 哥,原本拥有着不可征服的日出堡,随意操纵他人的生死,他依靠经营实体经济而富甲一方,终于因毫无金融活动的经验而被股神消灭摧毁。在晓航讲述城市商业故 事的小说中,始终有一种神秘而高深莫测的力量徘徊在普通商人之上,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和成败,即使偶然累积了部分金钱获取了利益,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地 被市场和巨鳄们牵制和掌控。晓航的确具备优秀小说家的资质,他敏锐地体察到金融经济对城市人生活的巨大影响和操控力,今天世界上那些实力雄厚的经济体和掌 握巨额资产的超级富豪们,正以隐蔽不可见的方式攫取资源和财富,小商人和城市市民的致富梦随时都会被碾碎。

  伊恩·麦克尤恩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我比较喜欢一部作品有自我完善的特性,被它本身内在的气势和光辉所支撑着,它和这个世界很相似,却又 不被它所左右。”才分高的作家大多知道怎样使作品与世界保持恰如其分和亦真亦幻的距离。晓航正是如此。作为一位天赋型小说家,晓航在几十年的写作中形成了 成熟的写作模式和鲜明的个性特征,他对人类智慧中神圣的疯狂的热情与爱好,对世俗生活特别是城市生活的持续观察和表达激情,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小说创作的无 限可能。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