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不朽的艺术家(谷微黄)

　　卡夫卡在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坦白告诉父亲，也间接告诉读者，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在害怕着父亲。在他写那封长信的年龄，他已经能够较为冷静、理性地剖析这恐惧的来由了，但他仍免不了继续处在恐惧的心绪当中。卡夫卡曾说：“太阳的光芒，时常为乌鸦的翅膀所遮蔽。”这话反过来说更接近真理：乌鸦的翅膀，总是被太阳的光芒所穿透。我把卡夫卡的父亲比作太阳，而把卡夫卡比作乌鸦，当然，乌鸦在这里不存在不祥、晦气的象征意。事实上，在卡夫卡的心目中，他的父亲也正是一轮烈日，给予他的并非温暖，而是炙烤。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强壮、自负、专横、暴躁，跟卡夫卡笔下《变形记》中格里戈尔的父亲颇为相近。在严父管治下，卡夫卡形成了他卑怯、懦弱、优柔寡断、沉默孤僻的性格。当然，光有这样一位父亲，还不足以必然形成卡夫卡这样的性格。他的三妹奥特拉就是一个现成的反证。奥特拉的性格几乎与她父亲如出一辙，她敢于反抗父亲，与他针锋相对，甚至决裂。卡夫卡性格的形成，也许与不可知的先天原因有关，但也和他的体质关系密切。卡夫卡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游泳馆更衣室里，他和父亲裸体相见时，两人强烈的反差。父亲强健得如同一块巨石，而他则荏弱得好比石缝下歪倒的小草。在这样的比照之下，他从心底开始瑟瑟发抖，就像一条刚从冰水里打捞上岸的狗。父亲一抬脚就能够将他踩扁。

　　不管怎么说，卡夫卡的出现绝对没有其必然性，他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卡夫卡是个被苦难彻底压垮的角色，他不存幻想，拒不合作，却又无力反抗。这个可怜的小伙儿，仿佛诞生就是为着受罪，他背负十字架走向永恒的苦难。他的文风阴冷硬涩，如冰层在水面上无限延伸。表面看来一览无余，流畅易读，底下却藏着无限广阔的天地，是一座犬牙交错，有一千把钥匙，却有一万道铁门的迷宫。

　　卡夫卡有一篇短篇小说叫《饥饿艺术家》。和他的几乎所有小说一样，这是个寓言式的荒诞故事，具有极其丰富的多义性，我从中读出了自况的意思。卡夫卡短暂的一生写下了三部长篇小说(都未竟篇)，数十篇短篇小说，还有大量的日记、书信、随笔、格言，但生前发表的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他的文字生涯显然是寂寞的，一如他笔下奄奄一息的饥饿艺术家。年老的饥饿艺术家有气无力地躺在马戏团场外的笼子里，眼巴巴地望着观众们从他面前涌进去观看狮虎表演，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下。卡夫卡对文学的态度是复杂而矛盾的，他无疑热爱文学，但他对文学的爱，与其说是种幸福，莫若说是种忍受，它包含着最深重的诅咒，有时他认为它极端无聊、一文不值，就如饥饿艺术家的饥饿表演一样。然而这个饥饿艺术家居然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