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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叙事的新维度——评长篇小说《荒原问道》(雷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0日09: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雷 达

  最近,曾红极一时,独领风骚,用小说启蒙过一代人的作家张贤亮离世,使人们追忆起那个理想奔涌与思想启蒙的1980年代,而张贤亮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也再次成为谈论的话题。人们发现,在他之后,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变得零零落落,几成断裂之势。可喜的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的新长篇《荒原问道》来了。

  它的作者也恰好是西部作家。很多评论家都谈到这部小说与张贤亮小说的关联。在我看来,《荒原问道》不仅续接了张贤亮等作家一直书写的知识分子主题的传统,而且比那一代作家有了更为广阔的开掘。它是近期出现的一部在主题上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且意蕴独特、容量甚大的精神成长性长篇小说。

  小说一开始写道:“在远赴希腊之前,我又一次漫游于无穷无尽的荒原之上。我先是去了一趟曾经支教的甘南州迭部县的藏区。那是尚未被开发的地方。一路上,又一次看见亘古的河流,又一次目睹迭山的万壑,而巨大的鹰在头顶盘旋。”这样的景物描摹,何尝不是我所熟悉的西部:甘南、迭部、阿拉善、河西走廊、青海高原、戈壁、沙漠……多么熟悉的山河!反右、双子沟、“文革”、红卫兵、毛泽东逝世、高考、80年代、思想解决运动……这又是多么熟悉的人生经历。

  阅读这部小说,我仿佛在阅读我自己,置身于我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旷野。它不仅使我想起自己在甘肃生活、学习和游历的诸多情景,想起我在“四清运动”时到河西走廊下乡时的种种记忆,而且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1980年代至今的一些著名文本。如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杨显惠的《告别夹边沟》,高尔泰的《寻找家园》等等。我猛然发现,这些作家和文本,几乎都诞生在西北。反过来说,这些主题一直就在西北那片辽阔而悲壮的大地上繁衍生息。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作为后辈学者的徐兆寿就天然地继承了这些精神,受到他们的熏染和启发。当我们摸准小说的内部肌理之后,就会发现有大量作者独立的、新鲜的、深刻的生活体验,而且还是站在今天,重新思考知识分子的命运、信仰、价值和精神追求,它的意义是面对全民族的,是对整个社会精神归属和灵魂安顿的思索。

  现在来看,张贤亮那一代作家因为其自身的人生经历、历史思考以及其接受的俄苏现实主义文学观念,使他们的文学书写主要表现在对政治文化的深刻思考与批判上,以此来反抗那个时代政治统摄一切,极左政治迫害知识分子的情境。后来的杨显惠也受其经历、文学观念的影响,对身处夹边沟右派的书写仍然集中表现在对政治文化的强烈批判上,他笔下的人物也因身负历史重压而步履沉重。他们的书写可以归于政治叙事方面。但是,作为1960年代末出生,1980年代成长,1990年代后逐渐成熟的徐兆寿来说,他的人生经历中就缺少了政治的强大干预,形成他思想主脉的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以及后期逐渐兴起的中国传统文化,而他的文学观则由1980年代此消彼长的先锋文学观念、文学史上的各种观念以及“五四”以来始终占主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等构成,极为复杂。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徐兆寿的《荒原问道》在风格上既有浪漫主义的倾向,又有现实主义的理性;既有现代主义的荒诞,又有先锋叙事的种种尝试;既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叩问,又有对西方文化的思索批判;既有对集体主义理想的书写,又有对个体理想信仰的探索。所以,虽然主人公之一的夏好问也经历了如同章永麟一样的政治迫害和人性扭曲,但是,夏好问的思考就比章永麟要广阔、复杂了许多。章永麟思考的是人的生存与发展的问题,夏好问思考的是中国文化的命运、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同时,徐兆寿还塑造了一个年轻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陈子兴,又名陈十三。在这个人物身上,又表现出比章永麟走得更远的思考,文化、心灵,也更为广阔地表现出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在陈十三的身上,我们看到类似于米兰·昆德拉式的现代思考与追问。这使得这部小说超出了之前知识分子的书写,而直接融入世界文学对知识分子书写的洪流之中。

  从艺术表现上来看,这部作品同样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受难史,这是它的主骨架,但是它的背景却十分广阔。从校园到乡村,从荒原到都市,从苦难到异化,从专制到精神的失落,广泛地思考生命、时间、生死、幸福、生存、性爱等问题,作者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文化思考融汇到这部小说中,使得小说表现出恢弘的气象。它的外在结构,即半个世纪苦难的命运,以夏木为最。背后的事件是我们知道的反右、困难时期、文革、思想解放、新启蒙、市场经济,写历史怎样造就了一个孤独的思想者、精神领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不是人云亦云地去写流放、藏匿、逃亡,继续《牧马人》的模式,而是为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社会,那个社会在这部小说中写得非常详细,有很多人,包括像王秀秀这么一种畸形的性压抑下的女性,还有钟氏三姐妹,放羊老汉等。这些经验对于目前的文学来说是新的,是我们以前写知识分子题材很少看到的。这是一个底层的民间社会。知识分子回到了民间的怀抱。夏木在此疗伤、躲避,求助于劳动者,这是过去5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普遍的一个困境,非常真实。知识分子实在无路可逃的时候,只有到民间或底层社会去逃避,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如章永麟在马厩里边抱着马头痛哭,这种知识分子的受难是一种外在结构,即政治文化迫使下的受难,但《荒原问道》中知识分子的受难又不是常见的外在结构,而是有创新、有心灵开拓,这就是其内在结构。这个内在结构就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心灵史、精神史。小说难能可贵的是展示了夏木与陈子兴思考的轨迹,他们对文化的一系列思考,他们在探索灵魂与信仰时遭遇的种种困境,他们在通往“大道”之途中的各种精神的受难。这些书写对于当代文学来说,是新的。

  小说最值得关注的还有“荒原意象”。作者本身就生活在西部,他写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西部,不是硬贴到荒原上面,而是本来就是荒原上生发的故事,非常自然。其中九州县、双子沟、兰州、西远大学等等,无不是荒原化的存在,小说描写夏木重归学校以后所面临的存在也是一种荒原意象,这就是今天生活中的道德沦丧、伦理危机、去精英化的种种。这是新的精神问题,不是老的精神问题,所以我说这部小说显示了知识分子叙事的新维度。

  当然,面对知识分子叙事,要探讨的问题很多。首先,这部小说中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得怎么样,我觉得总体来说,是好的,但是,知识分子的形象很难写,历来如此。知识分子形象为什么难写,我至今没有思考清楚。目前来看主要存在模式化、类型化倾向。过去我们提供的有受难型、封闭型、书呆子型、狂放型,好像这些形象都是相对固定的,最熟悉的反倒最不好写。我觉得夏木和陈子兴都是有血有肉的。值得探讨的是,夏木这个人物是否存在着某种被动性。夏木从农场逃出来以后,在农村当了倒插门女婿,他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是将知识全部扔掉,就当个彻底的农民。他就喜欢当羊倌,让他去当老师他也不当,受难太深。决不当知识分子。但这与他后面忽然变成校园里的精神领袖,不断爆发出叛逆性、颠覆性思维,似乎有断裂。夏木不可能在青年时代完全停止他的思考,知识分子可能灰心丧气,很痛苦,但是他不可能停止思考。这是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

  总体来讲,《荒原问道》是近期出现的一部难得的作品,也是近年来长篇小说的新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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