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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菲尔铁塔张望 ——暗盒笔记之十(于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7日11:28 来源:新民晚报 于坚
于 坚 文/摄影于 坚 文/摄影

  埃菲尔铁塔就像一个动物园。

  就像期待着在动物园可以看见珍禽怪兽那样,人们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花费巨额旅费,排起长队,鱼贯而入电梯,扬起脖子登上塔端。

  在埃菲尔铁塔上,人类最普遍的动作就是张望。四周站满了游客,环绕着塔外的天空和不确定的云。人们瞠目结舌,作张望状,朝远处,更远处,更远处,目力所及,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什么象,像什么?人们犹豫不决,视而不见。象已经失去了细节,无可名状。在地面上,人们准确地说出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条街,那条街,这个名,那个名。世界条分缕析,分类归档,“必也正名乎”,“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埃菲尔像一把刺入浑沌的钢铁之剑,野心勃勃,异想天开,试图分裂浑沌。但是浑沌是无法被分裂的,在巴黎城里,人们以为万物有名,名正言顺。但在铁塔上,人们置身巴黎之外,才看出,芸芸大千依然是一团浑沌。就人生的瞬间来说,万物有名,名至实归。就永恒来说,万物无名。埃菲尔塔使人们回到了无名。在埃菲尔塔上,浑沌复活了。万事万物之名随风散去,一切都混为一团了。我相信,如果问每个在塔顶的人看见了什么,一定说不上来。他只能诉诸虚构,比如杜甫,“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两句诗命名的是感觉而不是事实。高处使人们脱离了现实人生的具象之累,生出诗人的眼睛。站在塔顶的人们,目光迷惘,渺小、惊奇、期待,失望、安静、沉思;魂不附体,战战兢兢,身体轻了,自己都抓不住自己,就要飘走似的。也许这种经验很普遍,埃菲尔当局将塔顶用铁网密封起来,以防谁一念之差,就纵身一跃。后来我查了一下埃菲尔铁塔的历史,发现它正是法国最著名的自杀地点,每年平均都有四个人跳下去或者在铁塔上吊死。第一个从铁塔上跳下去的是一位名叫弗郎·赫什特的裁缝,1912年2月4日8点半,他穿上自己制作的蝙蝠伞从埃菲尔铁塔跳下,飞向无名的浑沌。名可名,非常名。常名就是无名,无名乃是常名,这个小裁缝名垂青史。

  埃菲尔铁塔是思考和虚构的结果,不是道法自然。“登泰山而小鲁”式的登高与埃菲尔式的登高不同。埃菲尔塔就像一个骗局,利用了人们的崇高癖。这不是高山之高,这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人为的高处,拔地而起。在本没有高的地方强加了高。大地没有为这个高度准备过细节。“登泰山而小鲁”式的登高,就是高如珠穆朗玛者,那也是有细节的,一步一个细节。在珠穆朗玛你看见的是群山、冰雪和身边的夏尔巴人,你看不见世界。但在埃菲尔铁塔,你看见世界,世界是什么,浑沌。埃菲尔铁塔只有高,而缺乏攀登的细节。电梯几分钟就把你带到终端,就是顺着铁楼梯往上爬,也没有细节,就像那259万只无名的铆钉一样,每一蹬都是规格相同的铁板,第一蹬就是第1711蹬。埃菲尔是一个作品,一个钢铁的雕塑,群众只是在协助其完成一场场崇高的行为艺术而已。我想象那虚无中有一张天神的巨脸,看着我们站在一根火柴棍那么高的东西上面,他似乎在笑,他们要干什么,这些小人儿?

  埃菲尔的戏剧性在于,乘着文明世界最现代的电梯,却在终点回到了文明之前的原始,也许这是居斯塔夫·埃菲尔始料未及的。埃菲尔铁塔建造之际,巴黎流行未来主义,这个塔要张望的是工业文明更辉煌的未来。但在未来,文明消失了,分类消失了,名消失了,那是巴黎最野蛮的一个区域,彻底的无名。难怪巴黎市民、诗人魏尔伦终身没有登过埃菲尔塔,每回路过铁塔都要绕路,以避免看见它。魏尔伦是诗人,诗人是命名者,命名要在世界中。自从铁塔建成以来,已经有一亿以上的人登上了埃菲尔铁塔,人类在那里看见了什么?谁也说不出来。看见了巴黎吗?巴黎是什么?浑沌。

  埃菲尔铁塔是一个创意,它意在带领我们参观死亡。对于我们这些在场者来说,未来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回到无名之中。我在无名的未来过了一个小时,当我乘着电梯回到地面的时候,脸色寡白,内心空虚,失魂丧魄,回到巴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上,才喘过气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名副其实,我暂时还不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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