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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夜访戴》到《突然的散步》(张乐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7日09: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乐朋

  《突然的散步》是卡夫卡的一个短篇,收在《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里,更像个随笔。卡夫卡的作品当然是卡夫卡的叙事,你不明白他为何起笔为何收笔,更不明白他为何那么写。他写一个人深夜突然兴起换上衣服出门,他获得一些待在房间没有的肢体放松和自由,并产生出造访朋友的念头,“看看他过得怎样”。

  无独有偶,用这个词是因为正好有一个特别有魏晋风度的《雪夜访戴》,这故事列在《世说新语》的“任诞四十七”,讲王子猷于雪夜兴起造访戴安道,这个故事被现在的人说来说去写来写去,好像挂在嘴角就会沾染一些魏晋风度似的。

  卡夫卡在世界文学史上已然是里程碑式的人物,日前在阅读邱华栋博客时,正好看到他提出的一个“大陆漂移”观点,印证了前面的说法,邱华栋发现:“纵观世界文学,20世纪小说波澜壮阔的总体发展态势和图景,犹如地理学上的大陆漂移”,“卡夫卡在有自己的先驱的同时,也影响了后辈的福克纳、马尔克斯、莫言”。20多年前也读过卡夫卡,读《变形记》和《中国长城修建时》的那种不舒服记忆尤深,因为我一直没有把握,我承认在阅读卡夫卡的小说时感到吃力,这样的作家极少有。我一度怀疑那些言必称卡夫卡的作家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关于这些想法随后我将慢慢写一个盘桓日久去伪存真的认识过程。去年到鲁院学习,至少有两位授课老师强调必读卡夫卡,其一还要求除了读小说,最好读他的散文随笔日记,以便更好地理解。我很在乎后面这个老师的说法,买了相关的书籍,准备补上卡夫卡这一课。一切都是机缘凑巧,今年5月初过访张锐锋,他馈赠我三本新书,其一正好叫做《卡夫卡谜题》,这是一本类似读书笔记的随笔,见解独到,于我而言正是书到用时,是近似于工具书的著作,后来我开始读卡夫卡的小说作品选和散文时,就参考一下张锐锋的解读,这样比对倒不是一味求同,但在遇到阅读迷惑和困顿时,确实能起到拨云见日和“通关”的作用。

  《雪夜访戴》就无须更多的提示,包括刺激王子猷兴起的《招隐诗》,甚至左思其他的作品如具有移风易俗作用的8首《咏史》诗,他隐忍不快、怀才不遇的愤懑让人心领神悟,于是乎,王子猷内心起了什么波澜,生发什么感慨,为何决计冒雪造访,左思的风力掀动他对左思和戴安道的惺惺相惜之情,这些情况文中即使一字不著,我们还是能把住心脉文脉的。所以时隔一千几百年再看其人行事犹然丝毫没有违和之感。前些年在任编辑,不时就能读到鉴赏本文的来稿,足见《雪夜访戴》那种疏旷飘逸的影响之弥漫和久远。

  这样就提出一个不新但常新的问题,文化背景形成的阅读障碍使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感到晦涩和艰深,这种障碍又生成心理暗示,比如《突然的散步》的角色是抑郁自闭的、病态的,其不为人知有他自身拒斥他人的缘故,他的心底世界让你“小扣柴扉久不开”,让你几遍读罢依旧生分隔膜和费解。

  《雪夜访戴》对于成熟的读者不会觉得艰涩,即使是用文言叙事,也恰恰成就了读书人喜好的风雅。王子猷兴起而往兴尽而返,重过程不重结果的做派,大致我们若得其便也乐意效仿一把雅皮一下。这种理解的轻易程度,也是精神气息的内在相通和贴切形成的。我们甚至能异口同声说出,高人高行,所以人不知而不愠。

  这样的话就看到一个人们不大在意也不会引为阅读经验的参考系统。欧洲作家卡夫卡之于我们的空间距离,东晋人物王子猷之于我们的时间距离,从接受的角度来说,克服时间跨度要比空间距离容易得多,换言之,理解和领会经典传承比之于翻译作品要便捷一些。

  第三个是要看到卡夫卡及其个性化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种性格里的幽僻怎么会以文学艺术的基因形式准确流传给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和亚洲的莫言,摘抄一段话来佐证我的怀疑:“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况与我相似,可是我能想象这样的人存在;但说有一只神秘的乌鸦不停地围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旋,就像它围绕着我的脑袋飞旋一样,那我连想象也办不到了。”这段话是卡夫卡1921年10月17日的日记内容。他的话一以贯之地前后抵牾,似乎他要清楚地拒绝别人的理解。1918年2月4日的日记写得更绝:“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很有意思,莫言曾在一个谈话里兴致勃勃地说他写作时的感觉就像皇帝主宰一切,生杀予夺。原话大意如此,但出处待查,那么莫言的强势应该更多地像巴尔扎克才对。

  卡夫卡的精神实质,还是由卡夫卡自己来说。1914年8月6日的日记:“从文学方面看,我的命运非常简单。描写我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意义,使其他一切变得次要,使我们以可怕的方式开始凋谢,再也遏制不住。没有别的任何东西能使我满足。”这算不算断章取义?读读《煤桶骑士》和《乡村医生》,他动笔时的现实,后来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和不可思议的结果,复述都有困难,这些东西不是我想要在此费猜和探讨的。

  从《雪夜访戴》到《突然的散步》,不妨来做一番诗情画意的比较,看《雪夜访戴》就是在看一幅中国画,纸是宣纸,形是水墨,“四望皎然”,已是写意之笔了;还有画面传出的气味,平和熟稔,依然是翰墨生香。《突然的散步》就是油画,画布是亚麻,形迹是油膏,画面的气味是浓烈的刺鼻的,如果观赏者感到呼吸不适因此抑郁,进而影响对作品的理解和领悟也未可知。

  张锐锋认为卡夫卡作品的难解之处,在于“它实际上被表现为一个个谜题,让我们在迷雾中穿行,小心地看着前面令人迷惑的一条条岔路。其中一条,通往我们自己”。没想到,我们握着渴望理解的钥匙,最后打开的是我们自己的心扉,简直是出乎意料之外,也是着实没有想到的。于是我想说,如果挣脱固定思维的文化再看,《雪夜访戴》和《突然的散步》这两个作品里的人物——他们突然兴起,深夜出门的折腾,寻寻觅觅的全程,正是“求其放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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