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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绝境的“绝境”——读了一容小说《绝境》(王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5日10: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敏

  幼年即流浪在外,牧过马淘过金扒过火车挖过蕨菜躲过砍刀的“70后”传奇作家了一容,近年来势头不减,已连续出版《去尕楞的路上》(2006年)、《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2007年)、《手掬你直到天亮》(2008年)、《褴褛王》(2011年)、《走出沙沟》(2012年)等数部散文集和小说集。

  了一容专注于写流浪、写底层,这正是他独特的生活经历赋予他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如今研究者也开始关注这位年轻作家,观察的角度多从“苦难书写”、“流浪文学”、“民族歌者”等方面入手,为我们理解了一容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和分析方法,但我认为其文本所包含的思想含量远非如此。

  我想以其小说《绝境》为例,力图阐述了一容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更深刻的精神维度。《绝境》的故事和场景都很简单,描写了章哈和虎牛两个年轻人被人骗去荒漠淘金,无法忍受老板的打骂与苛待逃生不成不得不回去接受盘剥的故事。最终虎牛惨死在荒漠,“被埋在一堆沙丘下”,而章哈却在受尽折磨后拿到“320.8元钱,外加青海湖牌香烟一条,计价30元”。小说通过几近真实的白描手法,将沙娃们遭遇的痛苦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

  这里是“绝境”

  首先,了一容在小说中为读者展示了一个自然的绝境。这里是西大滩,“那么大的一片沙海和茫茫戈壁”,仿佛“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有一座壮丽的雪山,“与天际相接,和白云做伴”,却如同海市蜃楼般,“走了几天,却依然那么遥远”。这里天气恶劣,“风卷着雪碴和沙子,天气变着法儿作冷”,沙娃们“冻得浑身发颤,流着鼻涕眼泪,脸也肿了”。来到这里的沙娃们,“几乎都是九死一生,有病死的,有受不了苦逃跑时被老板打死的,也有坠金而死的”。这是个“与世隔绝漠视生死”的戈壁滩,自然环境的严酷让这个不毛之地有了存在主义似的意味:人无端端被抛到这个冷酷严苛的世界,在这偌大的沙漠里,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和微弱。

  这里也是人性的绝境。老板的恶狗保镖用枪弹戏弄追赶手扶拖拉机的虎牛,动不动拿枪托、铁锹打人;老板喂给沙娃的是不放油盐的“白开水煮洋芋面”,却用武力威逼大家在“稠稠的寒冷渗骨的冰水中”超负荷淘金。章哈和虎牛逃跑失败后,老板和他的保镖用尽酷刑惩罚二人,浇冷水、殴打,使得虎牛高烧不退,章哈腿脚化脓,而老板却把救命的药当做金子一样死死握在手里。对利益的追逐让人失去了为人的善念,逃跑时陷入绝境的主人公之所以决定回到老板身边,是因为他们以为“人总归比野兽亲切一些”,可在虎牛死后,章哈意识到人远远比野兽更可怕,“当初更应该选择狼群”。由此,作者不由得感慨:“心不黑的人越来越少了”,“漆黑无比的戈壁深处似乎传来死亡与绝望挣扎的声音,还有面目狰狞的被金钱扭曲了灵魂的笑脸”。

  这里还是精神的绝境。章哈和虎牛两个离开家乡出来打工的年轻人被人骗到了这里,和其他沙娃一起玩命一样忍受寒冷、饥饿和打骂,还要经受孤独绝望的精神折磨。“这无边的荒漠戈壁里流落着人生的艰险与辛酸”,沙娃们“在备受身心折磨的同时,也承受着孤独与绝望的洗礼”。寒冷和饥饿使沙娃们的肉体渐渐麻木,而孤独和绝望也在一天天摧毁着他们的心灵世界,使之陷入精神上的瘫痪无能状态。了一容用文字为读者精心营造了这样一个自然的绝境,为的却是凸显人性的失落和精神的痛苦与麻痹。

  《绝境》深含象征意味,它既是自然的绝境,也是人性的绝境,更是精神的绝境,了一容的笔触看似平静,却埋藏着悲愤的激情。在这样的绝境里,人难道只能默默忍受吗?

  这里又非绝境

  如果《绝境》写出来只是为了宣泄作者对时代和社会的批判,那么离他所希望文学达到的目的似乎远了些。细细阅读,《绝境》又不仅仅是绝境,惟有在这里,才能彰显出精神的伟大。

  章哈和虎牛是在拉面店认识的,初始虎牛还对章哈有些不信任和忌惮,自己对拉面店老板的抱怨声都担心章哈传了出去,但随着两人一同跟随青海客人上路,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近了。如果说章哈的性格隐忍而坚毅,虎牛则表现得极其胆小和懦弱。虎牛虽然怯懦,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而章哈这个人物形象,更是融注了了一容本人的精神和性格,他会武功,却一直对各种打骂隐忍不发;他重义气,为了虎牛可以骂老板、可以和保镖对打、可以从老板手里夺药。章哈时时感到愤懑,他期望能走出戈壁,将沙娃的遭遇公之于众;他又常常感到孤独,连夜里的风都仿佛化为“忧伤的调子”。二人逃跑途中,绕来绕去无法找到出路,陷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之中,而惟有在这样的情景里,人的精神才能凸显和膨大起来:“绝境,绝境!人到了绝境中方觉得世上凡是与生命无关的东西都是假的。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啊!”生命的意志最终支持章哈活下来,带着对虎牛的回忆,走出了西大滩。

  了一容曾多次提到海明威对他的影响,《老人与海》里“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的名言在了一容的生命和创作中烙下了很深的印痕。海明威受存在主义影响颇深,他喜欢为读者呈现一个充满痛苦的荒谬世界,人在这个世界里忍受着痛苦和孤独,但海明威最终又认为软弱和卑怯不能给人的存在附加任何说明,他更希望人类可以通过积极行动赋予这个荒诞的世界以意义。了一容在《绝境》里重申了海明威的思想主张,他将自己崇尚的精神力量加诸于章哈身上,让他最终战胜了自然、伤痛和死亡,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尽管身上只留下300多块钱。而作品里虎牛的死则是必然的,虽然他是善良美好的,但他身上却因为缺少这种坚韧的精神品格而必然被这个残酷的世界所毁灭。

  了一容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有意无意讲述“孤独”,这种孤独,是人面对这个强大世界时的无助,他说:“我说的苦难,并非单指物质上贫困及肉体上折磨,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因为人类自身的缺陷、不完美导致人类总是走不出自我的羁绊。”面对不可抗拒的自然和社会洪流,人的渺小和卑微造就了人骨子里的孤独和悲凉,但正是这些看上去苍白虚弱的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却可以显示出人的刚硬品格,让人性在荒芜的戈壁里闪耀出动人的光芒。如同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尽管石头还会不断滚落山崖,但他每次下山总是面带笑容,他认可了自己的命运,却不放弃任何抗争的可能。由此而言,这个绝境又并非绝境,章哈和虎牛正是在这里培养出深厚的感情,“绝境和苦难之中人性美好的坚定信念却也在葱茏地生长,孤绝坚忍地反抗着人类自我的罪孽和黑暗。”

  对《绝境》的进一步解读让我们感受到了海明威与存在主义的味道。戈壁滩这个大环境的设置可以说是整个荒诞世界的总体象征,而章哈徒劳无功的反抗则代表了人类的精神意志。但《绝境》中富有象征意味的不仅仅只有这些,那座庄严壮丽的雪山也是作品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

  故事里“雪山”形象的设定,一方面让老板放过章哈与虎牛这一情节显得不再生硬,另一方面也让老板这个人物形象立体化起来。他不再是一个干巴巴没有血肉的坏人,而是一个或许曾经有过信仰的鲜活的普通人,只不过在这个贪欲横流的社会里不知不觉丧失了人性里对善良和美好的坚守罢了。了一容在这里更深刻地指出了现代人的信仰危机和精神危机:现实生活的贫困让人的精神世界日益贫瘠,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黑心老板和他的保镖,我们也可能成为精神日益困顿逐渐丧失思考能力的沙娃们,当然,如果我们能够更坚毅勇敢地去面对和挑战这个荒谬的世界,我们更可以成为章哈。

  《绝境》显示出作家的创作风格,他热衷于创造特殊的境遇以凸显人物的精神品质,他习惯用简洁凝练以至看似粗粝实质上却饱含忧伤的语言抒发胸中郁积的孤独感,而作品中对这个强大世界的认知和体悟,也奠定了他其后创作的调子,让他一直不懈地探索人类的命运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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