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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风中的气息——读黑鹤作品(张新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5日09: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新颖

  这个世界是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带来的,他的作品集《狼獾河》(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写森林和草原的动物,写放牧和狩猎的人,这些生命处于丛林荒野和人化的土地之间,这样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方式——不论对于动物,还是人——早就开始了日渐消亡的过程,难以逆转,但黑鹤的作品并不给人以挽歌式的末路哀凄之感,反倒是呈现出虽然严酷,却生气鼓荡、生命庄严的景象。

  我在阅读过程中,总是被在我的知识和想象之外的东西所吸引和打动。像我这样的读者——我猜想,大部分读者也和我差不多——对于我们自己之外的遥远的生活世界,最多只有一鳞半爪的知识和模糊不清的想象,想象中可能多有浪漫的热情,或者相反,也可能带着怀疑和排斥的偏见。当我们与这个实打实的世界相遇,最好还是放下先见,从具体的、细致入微的地方感受这个世界,然后才可能理解和进入这个世界。

  譬如这样的事情:一头驯鹿刚生下来的时候,母鹿猛然受到野兽的惊吓,扔下小鹿不管,独自跑回营地。读到这样的叙述,我有点惊讶。接下去有解释,母鹿对小鹿的爱意遭受干扰莫名其妙地消失时,它会认定自己的孩子变成了鬼魂附体的怪兽。这是人的想象性解释,无法从母鹿那里得到确证;但是再往后的事情基本可以确认:人把小鹿抱回营地,小鹿沾染了人的气味,母鹿因此而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有经验的老人抓起母鹿在上面排过尿液的泥土,在小鹿的皮毛上揉搓,小鹿也就带上了母鹿的气味。在老人舒缓的古老歌谣声中,终于出现了母鹿和小鹿相认相亲的温暖一幕。这件事情出现在《狼獾河》的开始部分,不是这篇作品的主要内容,可是,就是这么一件在丛林古老营地里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包含了惊心动魄的转折过程;这个一再转折的过程,其实是隐秘的,蕴藏的信息又是那么丰富、微妙,倘若不是写出来,外人如我如你,又怎么会懂得?

  所以我很在意这些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象到的东西——忍不住再举一个例子:在丛林里,把食指在口里含一下,举起来,就能测出风向——我在意这些,是出于对细节的爱好,对知识的兴趣,对特殊环境下生活能力的好奇,是把黑鹤作品当成丛林和草原生活的指南?不,虽然这些方面都有意思,但核心不在这里。我想起我祖父一辈的人,还习惯于出门抬头看天,他们由此感知天气的丰富信息;我们早就没有抬头看天的习惯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天气预报。我们慢慢丧失了在天地之间直接感受天地之间的信息的能力。

  这部作品集包含了七个作品,除了用作书名的一篇,还有《犴》《叼狼》《黑夜之王》《黄昏夜莺》《巨狼》《狼谷炊烟》,北方幽深的密林或旷远的草原为宏阔的场景,其间活动着一个或几个孤单的人,活动着不同种类的动物。动物是个太过于笼统的称呼,即使粗略地按照驯化的程度来划分,大致也可以分成驯化程度较深的、半驯化的、完全未经驯化的。人与不同类型的动物之间会发生不同的关系,这些不同类型的动物之间也不断发生各种关系。

  黑鹤常常写到蒙古牧羊犬,从久远的年代人类就豢养这种强悍的猛犬,人既要驯化它,又要保持它凶猛的野性,它的血液里也就隐伏着祖先的遗存。它变成了人的朋友,却没有退化成人的宠物。牧羊犬不免要与来自丛林或荒野的猛兽遭遇、搏斗,自然也就会有惨烈的景象。黑鹤擅长写也喜欢写这种激烈的拼杀,过程起伏波折,令人惊叹。但也有例外的情况:在《巨狼》这篇里,前面重点详细叙述的牧羊犬索尧,它的死,却只用一句话交代。索尧与巨狼相斗的过程本来应该浓墨重彩,作品却把这个事件的发生放在人熟睡的晚上,只是醒来看见索尧的整个脖子被扯烂了。我很意外阅读期待的落空,但就是这个落空,让我感到作品叙述的真实。我说的真实,主要是指不把这种生活浪漫化。一个从千里之外奔赴草原的外来者,年轻的女孩子,面对索尧的尸体,问:“这就是草原,是吗?”——是的,这就是草原。

  来自丛林和荒野的猛兽,对人驯养的动物和人本身都带来危害,受到损失的人猎杀它们也顺理成章,但在黑鹤的几个作品里,出现了类似的选择:放弃了本可以成功猎杀的机会。这种放弃使得通常的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一般被当成猎物的,在这里不是猎物,而是那个具体生动的丛林或荒野猛兽,人和这个具体的生命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其间甚至有人自己也觉察不到、觉察到了也说不清楚的含混感情牵系,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即这只或那只具体的丛林或荒野猛兽又是抽象的,它是它自身,更是它所来自的丛林或荒野本身。它的力量也是丛林的力量,荒野的力量,对它的敬畏更是对丛林和荒野的敬畏。

  黑鹤的作品主要被当成儿童文学阅读、认识,其实这是太狭隘了。是不是成人比儿童感官退化得更厉害,感受不到这文字携带来的我们日常生活之外的那个世界的气息?森林和草原浩荡的风送来这气息,当它越过漫漫长途到达我们庸常杂乱的生活世界的时候,它的力量不可避免地减弱了,甚至可能完全消失于无形。或者,我们也有可能调动一下我们并未完全坏死的感官,去听风,闻风,看风——我想起我那么喜欢、时不时默念的话:“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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