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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为什么用石头刻我的诗(黄亚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0日14:03 来源:中国文化报 黄亚洲

  张贤亮走了。我用这篇文章追念他。

  我这篇文章发表的那年,他还健在,并且健康,并且健谈。这篇文章写于二○○七年的四月九日,取题叫《作家不舞桃木剑》,一些报刊先后刊载过,随后就收进了我的一本随笔集《桃木剑》。

  显然,我这本随笔集之所以取名《桃木剑》,是收有这篇关于张贤亮的文章之故。

  《作家不舞桃木剑》大致是这样的:

  张贤亮还是那么潇洒健谈,一边咀嚼馒头和地瓜,一边就开谈,介绍他最近阐述的三个观点。

  三个观点都比较有趣。

  第一个观点是,共产主义学说是中国的孔子首先提出来的,早于马克思两千年。由这个观点引申,可以解释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儒,因为共产主义思想不利于独裁统治,所以秦始皇才采取了如此极端的措施。

  观点之二是中国传统文化不存在好坏之分,只有先进和落后之别。落后的文化自然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里被淘汰了。当时古人所提出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当时的道理的。

  第三个观点是,现在出现的奢糜、浪费、贪腐,根子都是公有制。

  ……

  我倒不认为张贤亮的第三个观点太浅,这不浅啊,众人之笑无非是一种调侃。他的这三个观点,或者说这三个立论,都是有深度的,要是弄一帮学者和理论家来就此剖析,必有宏论,甚至有大部头结集出版,而且还很可能没有一个定论,还要出续集。

  由此,还引发了我的另一个联想。我想,中国的作家还是善于思考的,他们并非脖子上没有长自己的脑袋,也并非脑袋里不肯抽自己的枝叶,他们其实能想、能说、能拍桌子,有时候甚至还是抢占了许多理论高地的,那些高地本该由学者和理论家占领,但是那些壕沟里往往没有人,也没有弹药和旗帜。

  ……

  舞在张贤亮手中的,绝对不是桃木剑,不是从他的《绿化树》上锯成的,也不是他在走过《肖尔布拉克》途中随便捡拾的,他的锋利在于他对中国当代情势的某种尖锐思考,他拿的是一把真正的手术刀,很有几分寒光。

  甚至,在无影灯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开始动作了。

  有时候,嘴里还啃着馒头。

  张贤亮是有资格拥有这种潇洒的,他在中国的某些年代里是饥者,在中国的另一些年代里是富翁。前年我去宁夏公务,拜访过他的位于镇北堡景区的家,惊愕地走过一个中式的四合院之后,又进入一个西式的四合院。我曾说过他是中国人中住得最好的人,住得比住过中南海丰泽园的人还要好。张贤亮的一生,四季很分明。我想,某种剧烈的寒暑反差,往往能爆裂出一些思想的闪光,使作家在中国的黑白棋局前能陷入有意思的“长考”,如同一尊“思想者”雕塑。

  张贤亮是有足够资格长考棋局的,嘴里还可以咀嚼着什么。

  凭着他的这份责任心和潇洒,其实,就没有必要对中国作家加以蓄意的贬压了……

  这篇文章并没有过多地阐发什么,只记录了他那天早餐时分的一些有趣观点,客观描述,只觉好玩,当然好玩里也有深刻。

  不管怎么说,他的长篇小说是绕进《资本论》又从那里绕出来的,字里行间都是政治,他笔下的女人其实也都是政治,而不单纯是什么性。

  政治跟了他一辈子,他哪里摆脱得了政治。他身上的政治刺青很深,隔着衣服也能看清。他寻欢的时候,刺青也在舞蹈。

  他生命的后半截似乎想摆脱政治,他主动地努力地去当了“堡主”,以文人下海的形式从政治走向经济。他的这种努力看起来是成功的,就宁夏那个地方来说甚至是辉煌的,他自己也以他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为傲。但是,他在堡里堡外经常思索的,甚至到处作讲座的,也还是政治。他的梦境里,晃来晃去的肯定也是政治。他毕竟蹲了二十二年的劳改营,他的刺青是铭在精神上的。

  当然他还关注文学,以及诗歌。他的诗歌造诣也是很深的,他拥有“愿化闲愁成细雨,但随流水到荒村”的上好句子。

  那天,他就直视着我,对我说:我要把你的这首诗刻在石头上。

  我以为他是随口说说,因为他后来还说了一些听上去更加不靠谱的话。他打着手势说,只有石头是不腐烂的,很多年以后这里一切都没有了,人们从很深的地下挖出一块石头,人们扒去烂泥,就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叫黄亚洲,有一个人叫张贤亮。

  五六年前,我的一位在省监狱管理局工作的诗友,忽然打电话来说,黄老师我看见你的诗了,刻在石头上。他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激动,激动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我的诗作有什么好,而是一种意外,他走游宁夏到了满眼黄土的镇北堡,又进了“西部影视城”,不经意之间,撞见了一位老朋友的诗,那份惊喜是很自然的。

  那首小诗,写的就是张贤亮。那是二○○五年,一批文人在他的那个堡里开会,他专门邀请我们去的。那时,我在里里外外观看了这位“堡主”的“荒凉空间”,有所感觉,所以即兴写了这首小诗。我现在也把这首诗抄录在这里,大家可以看看,诗题是《张贤亮的西部影视城》:

  伸出笔一样的尖利的手指,一个叫张贤亮的人,在黄土地上,撮起了几个疙瘩。

  他原来是在小说的动情处扣动人心的,现在开始直接抓捏土地的皮肤:城门洞、土楼、扎着红绸的茶字招牌。

  风吹动灯笼的时候,屋里的老汉就会唱响皮影戏,像沙漠的突然舞蹈,呼天抢地。

  张贤亮就站在附近静静地听,同他一起听的还有他的几十条狗。他同时也谛听着,城墙外又有几辆大巴开到;有多少脚步,纷杂地踩过他最后一部力作的封底。

  他一直说他是“出售荒凉”,其实他的寨堡,所有缆线都已精心地埋设在地下。土墙内侧的凹陷处,上百面荧屏,童话般闪烁。

  精心雕琢“荒凉”二字,如同早些年的斟字酌句。其实,张贤亮一辈子都在提炼生活。

  中国大西北,从灵魂到皮肤,都能感觉到,他的深刻的手指。

  对几十条狗的这个细节,容我再解释一下。张贤亮每天黄昏在他的堡子里散步的时候,都有二十几条大狗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那个阵仗是很吓人的,幸亏那时节堡子里“老银川一条街”铺子都已关了门,载来游客的大巴也都跑光了;也幸亏我不怎么怕狗,所以还敢挨近他攀谈几句。他告诉我说,原来狗还要多,有几条死了,有的送人了。他说狗是最忠心耿耿的,那么大的园子,就需要有一群狗看着。

  他说,现在是每天进钱啊,每天我一听墙外面有大巴到来的声音就高兴,那不是人来了啊,是钱来了啊!

  他说到钱的时候,就好开心,一种“文人转型”成功的自得。

  但是在安全问题上,也还是存在着百密一疏。我参观他那个套在中式四合院内的西式别墅的卧室之时,张贤亮就指着门对我说:警卫那样严,照样还是有个人半夜里进来。

  这话吓我一跳。原来,真是曾经有一个对生活绝望的年轻人夜闯堡主卧房,那种图谋不轨是明显的。奇怪的是,半夜惊起的张贤亮竟然能在半个小时左右就以理服人,彻底瓦解了潜入者的意志。更令人惊奇的是,张贤亮通过思考,当场做出了一个使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决意将此人编入自己的保安队伍,次日就上班。

  他解释说,人哪有天生想做坏事的,要给人以生活的出路。

  我读过不少忠心耿耿的豢养动物突然动物性发作,咬伤甚至咬死善良主人的故事。这些中外故事一个个鲜血四溅。我提醒这位贤亮兄千万不要太理想主义,你哪能把自己的安全交给一个曾经夜闯卧室的年轻汉子呢?然这位堡主神闲气定地告诉我,那人自当了保安后,一直表现不错。张贤亮有一年甚至还把这位年轻人的老父亲从乡下接来影城,与值班不能回家的儿子一起过大年。

  我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张贤亮带着一大群狗散步的场面所引发的,惊险开场,喜剧结尾。这故事叫我想到,在劳改营受了二十二年折磨的张贤亮,其实是看透了人性乃至狗性的,他比我们更知好歹。

  当然他也知道诗歌被石头驮上的好歹。所以他要对我说,我要把你的这首诗刻在石头上。

  我至今没有看见过这块石头,不知道石头是大是小,是圆是方,但我知道,张贤亮是把我俩的一段短暂而相知的默契,果断地交给了长远的历史。他相信石头能完成这个任务。

  现在,他走了。我用这篇文章追念他。

  追不上也不要紧,石头在。

  我在想,什么时候也再去一趟宁夏,亲眼去看看那块石头。毕竟,那块石头上并列着我与他的名字。想世间,还有什么情谊,比这更有趣味,也更叫人想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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