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我们去平和坂仔看林语堂。我独选秋日的午后来看先生,只因我四季中独喜秋天,物之枯荣引发心之悲喜。秋绪袭人,落叶纷披,秋日的闲云淡然悠然,让人渴望把秋天拥在怀里,慢慢欣赏那美丽的金黄色的秋光。芭蕉还在,结满了果实。西溪还在流,只是太浅,看得见下面的鹅卵石,它缓缓地、安静地流着,像一曲明净的小令,那是林语堂先生生命中永远的溪流,是不变的乡情在先生的血液里流淌。地瓜叶绿油油的,木瓜长势喜人。凤凰树很高,抬起头看它,脖子发酸。梧桐树和香樟这一对芳邻携手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地下的梧桐叶像一只只载满梦的小船。
林语堂先生是一个不倦的旅人,十岁从坂仔到厦门求学,然后辗转上海、北平、美国、法国、德国、台湾,直至在香港去世,故乡坂仔成了永远的牵挂。照片中的先生笑容灿烂纯净,先生的话犹在耳边: “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 ”先生一生著作等身,致力于传播中西文化,世人也许看重他这些,我却更喜欢先生的性情。他认定树木、花朵、云霞、溪流、瀑布,以及大自然的形形色色,都足以称为享受,此外还有沉思、友情、谈天、读书的享受。这些享受,他在故乡都已经实现了,白天惯看灿烂妖娆的花朵与天边变幻无穷的云霞,夜晚在石桌边读书、谈天、沉思,人生至高享受莫过于此。
坂仔林语堂文学馆的林秋辉先生讲解一流,富有激情。他说,林语堂在厦门求学时,每年假期都回坂仔居住。西溪留下了少年林语堂的身影。听说要在西溪建一个渡口,用水坝将水拦截成满满的。如果渡口建起来,我一定再去,泛舟西溪,是一件闲适而奢侈的事。林先生还谈到一件趣事,林语堂迎娶廖翠凤时花轿需过溪,林语堂的母亲叮嘱轿夫,新娘子较沉,一定要找孔武有力的轿夫。这句话不知怎么传到廖翠凤耳朵里,气得她三天没吃饭。有了这个细节,历史中的廖翠凤马上鲜活起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林语堂1966年想回大陆,但大陆不欢迎他,认为他是一个充满资产阶级趣味的反动文人,而身在台湾的蒋介石向林语堂伸出了热情的双手,并且为林语堂夫妇举办了盛大的金婚纪念活动。
林语堂故居里留存着许多珍贵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林语堂与鲁迅、周建人、许广平的合影。当年鲁迅在上海被通缉,林语堂任厦门大学文学院院长,力邀鲁迅到厦门大学讲学。曾有人认为鲁迅到厦大任教是为了逃避北洋政府的通缉,有人则认为当时鲁迅与许广平新婚燕尔,到厦大任教是为了给许广平创造一个陌生美丽的环境,让新婚娇妻高兴。历史烟云笼罩,当年历史人物隐秘的内心已不可考,当年文学观点的论争徒让后人欷歔而已。
林语堂睡过的床铺和闽南所有古朴的雕花镂空木床一样,中间还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这个木床一定给林语堂带来很多欢乐。在闽南,这样的木床是很多孩童的乐园,可以床上追逐嬉戏。特别是寒冷的冬夜,人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手里捧着一把炒花生,听老人家讲神奇古老的乡村故事。窗户不宽,却足以让年幼的林语堂凭窗远眺,从小小的窗户中放飞无限的遐思。山就那样清秀地站在窗外,直至百年后默默呼唤那个声名横贯中西的游子归来。当年从窗户中可以望见西溪,可以望见蕉海,可以望见洗衣归来的赖柏英,那是一个满载着风景的窗口。学堂里还保留着林语堂坐过的面表斑驳的椅子,院子里林语堂当年写作业、听大人泡茶聊天的石桌、石凳仍在,残留着一点点历史的遗温。旁边的残墙老了,寂寞地躺在那里不说话。
平和是林语堂先生的出生地,故乡的一草一木可亲可感,故乡有许多默默研究林语堂生平与著作的人,像林秋辉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林语堂先生若地下有灵,知道每天都有世间男女专程来看他,不知是什么心情?先生爱抽烟,他说,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在这里,烟是先生的心境,烟是先生的语言,烟头中闪烁着先生的思想,烟是先生最最贴心的朋友。我无来由地认定一生提倡闲适、喜欢美食、抽烟、散步的林语堂一定也喜欢秋天——看哪,一朵小花正悄悄从墙角探出腰身来,欲说还休;农人们的草帽在秋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