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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的写作(王安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05日13:35 来源:文汇报 王安忆

  母亲写作的旺盛期,发生在父亲人生走在下坡路阶段,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个悖论。时间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与六十年代初之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世界冷战的背景下,中国大陆独立自主势在必行,一个崭新的工农政权要求着符合自身初衷的精神价值,文学作为文化重构的方法和力量,归并意识形态,共同实现共和国的理想。如我的母亲和父亲,于流离失所投奔革命,接触中国式的共产主义理论,因而改变生活走向的写作者,难免对社会抱着激进的态度,更是自觉承担起使命,期望将一己之力,纳入全体,为他们誓言过的人类目标服务。奇异的是,具有同样背景与追求的两个人,却分别走向命运的两端。父亲其时为军中戏剧工作者,反右运动落马。我至今不能清楚地了解确切原因,似乎和人事有关;又似乎和父亲归侨身份有关,这身份先天就决定了非我族类;也似乎和父亲轻率的性格有关,总之,父亲被逐出军队,从官员到平民,我们家的生活水准便呈直线下降。

  多少有着挽救家庭不使付之东流的缘故,因我母亲引用过这样的说法:扛着命运的大闸,看孩子们游戏,这孩子们指的就是我和姐姐。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降级降薪,当日就把我们领出收费昂贵的幼儿园,可这并不让我们尤其我沮丧,去幼儿园可说是我初尝人世之苦楚。这就是母亲扛起的大闸之下的孩子。同时,更可能是,母亲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也为父亲证明,他们的思想和精神真就属于那个集体共同的价值体系,母亲就在这时候,加倍积极地写作,收获颇丰。

  然而文学写作却是一项奇特的劳动,非同于物质生产,不仅为共同的需要主宰,还相当程度地依赖于个体的经验、感情、认识。在我母亲,无论身世、遭际、性格、气质,都决定她是一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于是,她的写作几乎从开始起,就面对处理一种紧张关系,个体与集体如何兼容并蓄,两相关照,而这胶着状态,最后却也形成唯她独有的--以“风格”论似有不足,说是“世界观”又太重大,或者是心境吧!而且我以为,父亲的遭际一定间离了母亲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使她在宏大历史中偏于一隅,不得不自我面对,因而在史诗性的战争题材中,攫取了纤细的人和事,写成得茅盾先生称赞,日后几十年里收录为中学生语文教本的短篇小说《百合花》,母亲的名字“茹志鹃”也被文学爱好者熟知,更重要的是,母亲她受鼓舞之下,开始成形自己的风格。然而,又一个悖论产生了,那就是她安身立命于写作的却正是最遭怀疑,甚至生出固定的词组:“家务事”“儿女情”。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的发轫阶段,母亲专以这批评为题目写作两篇小说:《家务事》和《儿女情》,是为自己平反,也是替“家务事,儿女情”正名。但其实,即便在那个严格规范私人情感的日子,母亲以及她的同辈人依然透露出专属他们自身拥有的表情,除去字里行间不经意的渗漏,亦有完整的篇幅,穿越主流落脚边缘,独立于时代的忽略之中。

  至今尚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给我们讲故事,关于一个名叫也宝的小女孩,飞越孤儿院。我们追问之后怎样,母亲回答不知道,姐姐哭了。我没哭,但心里的难过久久萦绕,这就是母亲又一篇小说《逝去的夜》。听故事的时间仿佛在学龄前后,姐姐则在二、三年级之间,因记忆中父亲还未来到上海与我们团聚。后来搜索母亲留下的记录,见《逝去的夜》发表于《上海文学》1962年6月,比听故事的印象要晚近一年光景,所以,很可能母亲给我们讲的是构思中的雏形。受茅盾先生表扬的《百合花》发表于1958年3月,自此,母亲的写作进入特别顺畅流利的状态。1960、1961、1962,这三个年头可说是高峰:《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院》《三走严庄》《阿舒》--仅在1962上半年,就发表了《阿舒》的续篇《第二步》《给我一支枪》以及《逝去的夜》。对别人可能算不上什么,可母亲是个慢手,并且六十年代无论阅稿还是审查都远比今天严格,付梓印刷周期也长得多,文学期刊少之又少,总之,文字的吞吐量极有限,因此,称得上气象繁荣。我努力企图还原那个时间,在那个时间里,有一个名叫“也宝”的小姑娘浮出水面。之后,过去二十年,也就是我们一代登上文学舞台的八十年代,在母亲的长篇小说《她从那条路上来》,她将再次登场,这一回,母亲坦然亮出自传体小说的底牌。母亲去世以后,我找出《她从那条路上来》第二部的遗稿,整理成三万字篇幅,这三万字写的就是也宝在孤儿院的始末,大大扩容了《逝去的夜》,情节细节更多,人物面目更清晰,更重要的是,作为自传体小说,写作者的主体身份更为肯定了,而母亲的写作中,这一个体往往是隐蔽的。

  1962的年景似乎不错,全国范围的大饥馑过去,父亲叫王啸平--应该承认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马华文学史上,出现的啸平、啸克、杨骚、王歌、蒲克、叶冰,就是他,此时,从南京调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回到家庭生活固然很好,尤其难得的是重归导演老本行,想来之前已摘去右派帽子,彻底改正还需耐心等到二十年之后,为历史纠偏的时节。其时,母亲写作中那个紧张关系似乎得到舒解,呈现出缓和。《逝去的夜》,固然能以阶级观念解释为旧制度的不正义,但具体到也宝的处境,却是宗教的虚无与世俗生活的强烈对峙,贫困是贫困,可热辣辣的人间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向往的,那一个泥娃娃,人称“大阿福”,被也宝抱在怀里逃出英国教会孤儿院的,就是人间的象征。《逝去的夜》的小说名如今看来似乎也含有隐喻,喻义时代灯火的阑珊处,规避了批判和讴歌的集体主题,偷渡出来私人生活。

  从所存资料看,在相对松弛地书写了个人经验的《逝去的夜》,之后不久,母亲的写作又陷入紧张关系。接着,还是1962年,母亲发表的是小说《快三腿宋福裕》,与其说虚构,毋宁认为是一篇人物特写,写的是人民公社的劳动模范。下一年,母亲在郊区的乡村体验生活,“体验生活”的说法暗示着一个概念,那就是所谓“生活”是有所界定的,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而只是为政权主体认可的一部分。这一年里,母亲的创造力相当稀薄,只有短篇《回头卒》,描写一个心怀私欲的农人精英,向来对母亲热情的批评界对此抱谨慎的冷淡。自此便是十数年的搁笔,直至1977年写作并发表短篇小说《出山》。文学开始新世纪,公共母题向个体表达开放空间,反过来说,则是个体表达长驱直入公共母题。也就在这时候,“儿女情”“家务事”的温情主义母亲,却显现出鲜见的尖锐,她写作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以“黑色幽默”讽刺了那段误会的历史中的误会的共和国,成为第三个悖论。

  写于2013年5月15日

  修改于2014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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