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伙伴的他者——读基辛格《论中国》(李勇)

　　要在美国选出一位能够有资格谈论中国的人，亨利·基辛格无疑是一位合格的候选人。无论有多少汉学家在自己的领域做出多么杰出的贡献，基辛格单凭其与几代中国领导人的秘密接触就足以胜出。其他人没有这样的经历。当然，这些接触不是喝茶闲聊。政治家们的谈话中充满玄机，稍有不慎，就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幸好基辛格每次都处理得很恰当。这种能力，又非一般钻故纸堆的汉学家能比的，哪怕是那些以研究中国现实问题见长的智库们，也往往没有实际的从政经验，所发表的言论难免书生之见。

　　但是基辛格绝不是那种耍嘴皮子的政客，他是一位学者型政治家，他对中国有着深邃的洞见。在基辛格眼中，“中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哪个国家享有如此悠久的连绵不断的文明，抑或与其他古老的战略和政治韬略的历史及传统如此一脉相承。”因此，基辛格分析中国的形势与政策时，在起点上就超越了意识形态。就这一点而言，甚至连中国的学者也难以与其相比，因为中国人无法绕开意识形态话语来分析当代中国，我们被困在意识形态的牢笼中，总是说一些隔靴搔痒的废话。

　　基辛格论述中国是从中国历史的源头说起的，以此来解释中国传统的独特性。这种传统的首要特征是它是自成一体的。从历史上说，它是无始无终的。它绵延几千年，都仍然是一个国家，也从未新建一个国家。因此，改朝换代只不过是统治者换了，国家仍在，统治这个国家的观念仍然是不变的。“每次改朝换代后，新朝均沿袭前朝的治国手法，再次恢复连续性。中华文化的精髓历经战祸考验，终得以延续。”(P3)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所包含的不仅是一种时间观念，也是空间观念，即中国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任何一代统治都以“统一天下”作为自己的最大心愿，也是其成为统治者的标志，只要天下还没有统一，他就总有一块心病。这种统一又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国土边界的问题，而是维护文化上的中心地位的问题。维护了天下统一，就可以确保中国处于世界的中心，从而使中国可以俯视四邻。基辛格说：“在中国人心目中，中国乃中心，是为‘中国’，其他国家皆是中国文化的变种”，“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疆界与其说是政治和领土的分界线，不如说是文化差异的分水岭。”(P7)这种自大的世界观在让中国维持其文化认同的同时，也在将中国与其他民族其他文化隔绝开来。即使与其他民族有商贸往来，这样的接触也无法让中国文化产生改变。中国人只能去改变别人，从不肯因他人而改变。“用夷变夏”在中国始终都是一条严重的罪状，无人愿背负这样的罪名。

　　维持文化传统延续与中心地位稳固需要一套治理技术。基辛格看出了儒家思想的实质是一种世俗的社会守则。儒家经典是 《圣经》与《宪法》的混合体，其目的在于维护社会秩序。这使得中国人一直相信世界总是人创造的，所谓“事在人为”，就是这样的一种世俗信条。那么在这个“人为”的世界上，人应该怎么做事处世呢？儒家所说的仁只是一种道德标准，兵家所说的“势”才是更具有操作性与可行性的技巧。“势”指“力量强弱及总体趋势的不断变化”，这种势在围棋中得到直观体现。“棋盘上每落下一子，对弈双方的实力对比就略有消长，双方都在实施自己的战略计划，并同时应对对手的棋。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结束时，棋盘上双方的地盘犬牙交错，一方常常仅占有微弱的优势。对于一个外行人，从棋盘上并不总能看出哪一方是赢家。”(P19)

　　对中国文化有如此深邃而精准领悟的基辛格，对于中国的看法不可能受到意识形态上的什么主义的困扰。他虽然参与了中美之间战略性的政治决策，但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超越了政治、军事的层面，而是一种文化上的对话。就以他最为人称道的参与乒乓外交活动为例，他很清楚中国为什么要在那个关键时刻与美国发展关系，他看出了中国在与苏联决裂后在国际舞台上正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困境。同时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对抗，对于中国而言，是处于战略劣势的，中国必须改变这种状况，用美国来牵制苏联是一手“以夷制夷”的好棋。中国必须造出对自己有利的“势”，才有机会占得先机。看透这种“大势”，其他的细节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不管中国国内如何混乱，都有办法把这步棋走好，至于小球转动大球的外交手段，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尽管如此，基辛格眼中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功利的实用主义者，而是一个作为伙伴的他者。中国已经存在几千年，它不可能被美国或任何其他西方国家的文化同化。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永远是西方的他者。但是，中国也不是西方的敌人，而是一个伙伴。不仅是战略上的伙伴，也是文化上的伙伴。这种理念使基辛格站在一个新的战略高度为当今的中美关系提出了宝贵的建议：“在当今世界形势下，战略紧张的一个方面是中国人担心美国企图遏制中国，同样，美国人担心中国试图把美国赶出亚洲。太平洋共同体概念能够缓解双方的担心。美国、中国和其他国家都属于这个地区，都参与这个地区的和平发展，这将使美国和中国成为共同事业的组成部分。”(P516)共同体是一个文化概念，它不是政治、军事同盟，而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合作发展的一个整体。它的前提是尊重不同文化的差异性，但承诺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如果太平洋共同体真的可以建立，那么中国当然就会成为美国的伙伴，一个作为他者的伙伴。

　　如果作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基辛格把中国当成一个伙伴，那么中国人又应该如何看待美国？我们那种“世界中心”的心态，那种文明古国自成一体的历史自豪感又该如何处置？身处崛起时代的中国人应该扪心自问吧。

　　(［美］亨利·基辛格《论中国》，胡利平、林华、杨韵琴、朱敬文译，中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