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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马》:“逃离”与失落(赵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6日09:5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 依

  不知是否有人和我一样,读书时喜欢揣摩作者的意图。这种揣摩在阅读短篇小说时尤为明显:作者在何处着意构思,又于何处着力用墨;小说是否有所隐喻或象征,又是否旨在揭示或告诫。否则,小说的文学性在哪儿?思想性又在哪儿?这几乎快成了我的偏见。不过,我一直明目张胆地抱持这一偏见,因为它总能让我在欣赏小说叙事之余,着眼于细腻幽香深处。

  我便是这样读完了吴文君的短篇小说集《红马》。刚拿到书时,我翻了又翻——没有序和后记,我只在作者的博客找到了一篇题为《还要找下去——代〈红马〉后记》的文章。这种纯粹滋养了我的揣摩欲:偏要在小说所及生活的破碎与完整中追索它的意图与缘由。过去的12年,吴文君发表了40多篇小说,它们散落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北京文学》《大家》《上海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山花》等刊物上,直到今年才由其中的16篇汇成这本名为《红马》的集子。在小说日子式的结构里,吴文君写得从容淡定,情节不紧不慢,人物则不慌不忙。梦境与现实的切换,感觉与意识的流动,都在神秘空间下的日常感觉中变形并完成。她的作品中,越是纯粹善良的人越具有命运的悲剧性,对任何人、事、物都不直接表达任何认真的态度或想法,如同对什么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没落贵族。

  加拿大短篇小说家爱丽丝·门罗著有一本《逃离》。书中8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具有相同命运的平凡女人,她们一面寻觅真爱, 一面又因之不知所措。“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门罗写世上女人天天都在经历的生活细节,细节背后的情绪缓慢而富有心理层次,这失落已久的细碎成全了小说淡然隐忍的故事特征与审美风格。门罗极力表达女性内心对现代社会的疏离与抗争,逃离不仅包含逃离本身,还包含无处可逃。“一次次逃离的闪念,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无从招架,或许你早已被它们悄然逆转,或许你早已将它们轻轻遗忘。”我揣测,吴文君大致也是在讲“逃离”。

  《还要找下去——代〈红马〉后记》写的是作者个人阅读史中的两个片段。文中,“十岁的我”被反复提及,这仿佛是吴文君写作的真正源起。“昔日模模糊糊的东西,横加进三十年岁月后,清晰了”,40出头的作者与10岁的自己在阅读中进行超越时空的对话,并且由此获得灵魂深处的统一。阿根廷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将阅读定义为“我们的基本功能”,他说:“我们每个人都阅读自身及周边的世界,俾以稍得了解自身与所处。”吴文君便是这样。她借助阅读和对人世人生的理解追寻生命真相与创作灵感,她的故事人物无一例外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却又往往对成长的痛楚以及生命的残酷等人生母题有着淡漠的隐忍与厚重的释然。这里,小说本身朴素细腻的日常感觉逐渐淡出,一个统一的概念开始在场——“逃离”,或作一次时空的转换,或是一瞬简约的留白,作者幽微的触须尽可能细而深地伸向生活与人性。

  在这本《红马》里,“逃离”的办法形色各异。作为故事情节最重要的发生方式,它在中断小说叙事的同时,吞吐着作者对周围人世以及自我的认知。

  吴文君的小说题目很有意思。《圣山》《红马》《在天上》《轮回》《后屋》《一点》……原本作为小说引子的意象,在人物与时空各自或交错的对峙拉扯下,慢慢悠悠地具象为“逃离”的归宿。作者写了一群善良的不幸之人。小维娜做着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她的人生因老莴苣的死而被再一次中断,平实、朴素、节制的性格使她无法把握王弗对她的单刀直入和漫不经心。她关心起楼下新来的猫。小说的结尾,小维娜在意识中成了那只猫,不久,又因饥饿感将意识全部拉回——“逃离”是一瞬的,也是失落的。一如“我”在重阳洞中的静坐玄想(《在天上》),或是宜春在后海之夜的精神出轨(《在后海爱上马丁》)。《一点》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的“逃离”:在停止以前我无法知道,地上所有我看得见的东西,是否统统归于一个点。未知状态下的实际出逃,是多篇小说主人公的共同选择。洪武在家与家之间反复他的困兽之斗(《虎皮鹦鹉》);“雅娜”的乘马而去与格桑的乘兴而至(《红马》);西渡在生活的阴影下不经意地消失(《听阳光穿窗而过》);百灵在后屋摆脱童年的孤寂与成人世界的杂乱(《后屋》)。活着,就无法彻底逃离,好比石榴、蚂蚁、“苦”草三者的“雀化为蛤”(《蚂蚁》)。因此,死亡与轮回成了作者采用的又一“逃离”办法(《圣山》《轮回》《银灯笼》《上肢》)。当然,不能一切都以死亡逃开,作者笔下的死亡是命运被动的不幸。所以就有了那些令人无从逃离的禁锢,故事人物静默隐忍,也是逃到尘埃中去了。

  小说的“逃离”感中断了缓慢绵延的叙事。琐碎静止的生活、沉闷乏味的男女、无法把握的命运构成了亟待逃离的真相。相逢、相离,相爱、相杀,出逃、归来,错失、轮回……都不过是一个个跳跃的生活片段,时空或视角的切换。实际上,作者在神秘空间下营造出了格外浓郁的日常氛围,如同平行世界之间的重叠交错。这多重视域下的碎片化叙事,为“逃离”的发生提供了上佳的试验场:“逃离”通常无迹可寻,却又能被瞬间地看见。对于故事人物而言,对“逃离”的一次次践履,在霸道打断小说叙事骨骼的同时,又温柔地勾连起其间的筋络,他们开始在神秘空间下的静止与流转中,字正腔圆地诉说起小说的张力——“逃离”,并遗失着。这种得不全也失不完的茫无头绪,恰似“我”逃向梦境躲避带儿子出游,只怕微风一瞬,木西安老了三十几岁(《微风一息》)。

  生活、人性以及世界本身,是吴文君写作的核心。日常感觉与缓慢叙事似乎天生更属于女性作家,这源自女性情感方式、思维逻辑以及表达习惯的特殊。《红马》中,传记化与私语化的写作倾向十分明显。相比之下,我更欣赏作者在小说中缔造出的一个又一个的神秘世界,她曾自白道:“小说如同建筑,它能满足我对未知空间的好奇心。”这或许是吴文君对先锋情结的致意——对时空复杂关系的探索,对神秘世界与日常世界的平衡,以及对完美主义与理想化的逃离与失落等等。日常并没有成为束缚吴文君这样的女性作家的符咒,现实世界借助神秘时空延伸向了不可能到达的彼岸。

  吴文君是在诘问与辩驳的自我拉扯中开始写作的: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如果我不在这里又将在哪里?在别人面前的我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真实的我又在哪里?作者以对世界的独特看法和理解,在“另外一些书,另外一些人,另外一些处所,与经历”中不断“找下去”。事实上,这些写作旨归,在小说中都有片段化的完整呈现:主人公都喜欢阅读,而书中世界本身就是一处“逃离”的好去处;作者酷爱在小说空间的非真实与非写实中表现意识与梦幻,并由此反复致意自我的精神获得。

  从任何角度来讲,直面人生、正视命运都非易事。吴文君笔下的主人公们既轻盈又笨重,最终生拉硬拽出“逃离”的不彻底,而这恰恰是小说最难能可贵的一隅。

  可惜,“逃离”的不彻底还失落在别处。作者意欲对这不彻底性作更深邃的表达,不踏实的叙述却仅在复杂时空与人物思维的真核外踱步流连,小说的意义多少消解在了一种能指的不确定性中。如果说,作者原本希望借由“逃离”对人物内心作深层的揭示,表达人性中无法填补的缺失,超脱某些无法超脱的东西,那么,这种感觉式的跳跃呈现,又会不会成为对“逃离”本身的逃离?

  不得不说,揣摩吴文君的小说是一件费心思的事。我投射不清那些微妙处的静水流深,于是将这些灵光的闪现、瞬息的感悟留给了自己。这么一来我不也是在逃离吗?假如吴文君也在逃离,我想,她的姿态要比我的更具观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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