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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藏品(孙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5日14:42 来源:文汇报 孙郁
 波斯诗人哈菲兹《抒情诗集》首页,毕珂夫作,鲁迅博物馆藏

  多年前和朋友们一起编辑鲁迅研究资料,艺术品部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忽然见到那么多精美的作品,对先生的生平,有了另一种理解。许多疑惑,得以冰释。

  鲁迅生前喜欢收藏各类画作,其中来自俄罗斯的数量可观。俄国图像多是异域风情与日常生活的诗意的表现,对于不懂俄文的鲁迅来说,是一个直观的教科书。有些资料是他有意托人购置,有的则无意间得之。前者被他编辑出版者多多,如《引玉集》《死魂灵百图》已成艺林佳话。后者没有来得及整理,遂不被世人明了。了解鲁迅与俄国之关系,不能不注重这些文献,而那些边边角角的资料,也是对其有所影响的存在。

  这里不能不提及俄国明信片的搜集。从现有遗物看,俄国的明信片31张,有列宾的作品,也有库兹聂佐夫的佳作。所含内容十分丰富。一些明信片含有寄信者的话,特别提及建筑物的地理方位、价值,对鲁迅都有不小的提示。如,1926年,李秉中到苏联后,寄来三封明信片,分别有留言:

  其一:

  列宁墓,完全是木制的,棺在墓内,可入参观,棺盖有玻璃,可见列宁面目。背面的城名“中国城”,即皇城,苏联政府与第三国际办事处在此。

  其二:

  伟大的铜像,我不知道他的意义和历史,就在“中国城”外列宁墓侧。

  其三:

  皇城旧名“中国城”,内为旧日黄宫,今为苏联政府与第三国际所在地。临莫斯科河,距我现住地可千武。“中国城”之名,闻为昔元朝或突厥征服俄国所聚居得名。

  1926年,鲁迅开始注意到俄国社会的变化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他已经读过托洛茨基、布哈林等人的资料,并通过《俄国文艺论战》,嗅出其间的气息。俄国资料给他两个印象,一是那里进行过惨烈的战争,死人甚多。另一方面,艺术里也有诸多安静的存在。比如他看到的多个托尔斯泰的肖像画,都是忧郁的样子,在思考里面对着天地。涅克拉索夫、列宁的肖像都很温和,血腥是看不到的。不过,鲁迅除了希望了解俄国的过去外,对俄国的现在的变化,是有体察的渴望的。一些图片满足了他的需要。1929年7月,曹靖华给鲁迅《新俄画片》多幅。除了几个思想者外,多是普通人的绘画。奥尔洛夫《沙皇时代鞭打农民》,彼得罗夫《割麦女人》,格拉西莫夫《农民赛雪橇》,库兹涅佐夫《披红头巾的女人》,舒赫明《铸工》,在意象与气韵上,都有中国绘画所没有的元素。

  俄国革命后,知识分子的反应强烈,有不同的思想的交锋,鲁迅从相关的资料里已经注意到。但他所看到的苏俄百姓的生活,前后的变化显著。沙俄时代的受虐,新俄时期的主人公精神,反差是大的。他在工农大众那里看到了微笑。虽然不知道那些艺术品背后的推力何在,但底层人的显著变化,对鲁迅的大众意识的形成,未尝没有关系。

  艺术品的世界,对现实的超越是不可免的。艺术不等同于现实。但那里的精神点,也有国民精神的伟力无疑。1936年,王冶秋给鲁迅寄来多幅俄国明信片,其中那幅列宾的《1905年“十月”游行》,狂欢的场面有浪漫的高蹈和写实与印象派的交融之气,在格局与气韵上有江河之魄,那种畅快、自信、放大之姿,总会让读者为之销魂的。鲁迅看到此画的感触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审美里的冲动感,与鲁迅的文字多少有些接近。列宾的另一幅作品《托尔斯泰在读书》,笔调完全不同于前者,那种微妙里的情思,透出思想者博大的情思,目光里的忧郁楚楚动人,震撼感是强烈的。这种忧思里的托尔斯泰,我们在鲁迅的文章里也能够看到。王冶秋主动把这些作品寄送鲁迅,也许是看到彼此的呼应也说不定。鲁迅对这些图片的保存完好,也成了其藏品里不可多得的部分。

  从这些俄国明信片的选图来看,俄国对革命前的艺术品还都保存着。至少在1934年之前,文化的领域还有不同的声音。而设计者也有唯美的因素,对绘画作品里所涵盖的内容有喜爱之处。能够感受到革命之后的俄国,艺术没有都僵硬在观念里,思想的冲动与艺术的冲动,还能够较为和谐地呈现着。这是这些作品难得的一面,时代与艺术之关系,好似也有了相应的说明。

  明信片里的俄国,有宣传画的理念在,但也未尝没有轻松的、软性的存在。鲁迅遗物中还有苏联儿童的肖像片27幅,这些摄影作品制作的明信片,在调子上尤为轻快,没有社会主题的沉重与焦灼,人性的亮丽之光闪烁着,有着迷人之处。孩子的神态多姿多彩,天性里最本色的存在,已无法以阶级意识简单解释。鲁迅从中感到了超阶级的快慰还是对无产者解放的欣慰,都无从知道。但这些遗物的存在,给收藏者以喜悦,大概没有疑问。这些作品内在的气质,让我们联想起中国孩子的可怜。一对比,读者的心就会有神往的一面也说不定吧。

  儿童主题,是鲁迅注意的。他后来还收藏过苏联儿童版画多幅,那些童真的艺术对他来说是精神的放松。鲁迅觉得,俄国的好处是革命的时候依然还有悠然的散淡的美的灵光在。依然有艺术家保持人性的温度,这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俄国画家描绘儿童,和描绘战争一样用心。他在与极左的青年作家争论革命的话题的时候,就说:“革命有流血,也有婴儿”,所指者,当是如此。鲁迅后来翻译俄国的多部童话作品,与这种心境不是没有关系的。

  显然,在相关的资料收集里,他把俄罗斯的艺术之美与生活等同于一体,他没有意识到,许多更好的艺术家在那时候遭到了不幸。对于俄国深层的存在,他是一个隔膜的观者。在那样的时期,对于他而言,许多因素阻碍了对异邦的认识。那些零零散散的资料,对于了解一个国度深层的存在,还是不够的。

  鲁迅搜集俄国的图像资料,是与其翻译活动和编辑活动有关的。在与青年朋友编辑文学期刊的时候,他把外国的插图放到文章之间,使其相得益彰。《莽原》《未名》《奔流》《十字街头》,都有大量的插图,这些使读者在了解俄国文学的同时,也从色彩与线条中感受到另一个俄国。

  俄国图书里的插图甚好,鲁迅对其间的内容颇为肯定。他在自己所译的作品里,尽力配图,以此增色。在为青年翻译家编辑的俄国小说里,也搜集了大量版画作品,作为插图而放置于书中,遂有了许多味道。

  在介绍勃洛克《十二个》的时候,鲁迅用了马修斯的插图,那幅勃洛克的肖像画,看得出诗人的忧郁的样子,传神的目光与漂亮的诗文对照起来,有一种格外的意蕴。许多俄国画家的插图鲁迅颇为喜欢。法复尔斯基的作品,在鲁迅那里有多幅,几乎篇篇都好。这在鲁迅的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法复尔斯基曾留学德国,又在莫斯科大学艺术系读书。他是个有世界眼光的人,作品不局限于俄国作品。鲁迅称其“自成一派,已有重名”。鲁迅收藏的他的插图都有深度,《梅里美像》颇为动人,人物的形态、心理与周围的环境,均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他所作果戈理《伊凡·菲陀罗维克·斯朋加和他的婶娘》插图,有一股宁静而幽默的感觉,民风里的爱欲,被罩上怪诞的光环,煞是好看。法复尔斯基还为斯派斯基《新年的夜晚》作过封面和插图,照样有风骨。战争年月的残酷与士兵的生活中凝重的一面,被巧妙勾勒出来。法复尔斯基的线条有幽深的历史感,背景里的愁思和无边的苦楚流动着,有精神世界罕有的冲荡之气。中国的画家,有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法复尔斯基的作品很多,他的表现力度十分惊人。比如在为但丁《神曲》作画的时候,地域的惊恐与温和的人性之爱并存,惨烈与明快的氛围交汇流动,有愁思万种、心绪无涯之态。他对宗教的理解,对动物、草木的表现,都有温情。在小小的空间,能够昭示出如此丰富的哲思,那是画家的情怀所致吧。

  我当年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时,偶然看到这些藏品,心为之一动。暗叹鲁迅的眼光和嗜好为俗人所无。这是看不见的背景,它们支撑着鲁迅审美的维度,是其精神元素里的基调之一。我们读一个作家的生平,常常要看他背后的遗存。那些没有被其见诸文字的存在,可能注释着什么,提示着什么。研究鲁迅的人,不妨从这些藏品入手,那里有可久久驻足的景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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