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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的民间与民间的先锋(王学谦)

——再谈莫言文学与二人转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5日14:26 来源:吉林日报 王学谦

  莫言文学与二人转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交叉地带,那就是民间,也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有先锋性。莫言是纯文学作家,二人转是民间艺术、大众化艺术,两者走的不是一条道,然而,历史的机缘、文学艺术的深邃本性却使他们在一个宽阔的地带产生了不小的共鸣。

  作为纯文学作家,莫言的民间性有两个相互牵连的来源和表征。它首先是来自于题材本身。莫言是乡土作家,其叙述对象主要是他的故乡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乡村生活。莫言青少年时代一直生活在高密东北乡,直到19岁才参军离开家乡。高密东北乡的风俗人情已经融入他的血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写作的源泉和力量。他把家乡看做是自己的血地。当他将故乡写在纸上的时候,无论用怎样的技术和方法,故乡风物和人心便会活跃起来,其民间性也会自然而然地涌现、流淌。我们知道,作家的创作不是被动地适应题材,而是一种更具自主性的想象、创造,但是,其题材本身所蕴含的文化气息对其思想、作品内蕴等仍然有相当的影响。这种情况和很多地域色彩极为丰富的作家是一样的。老舍虽然不是民间作家,但由于其无法磨灭的北京底层市井生活经历、情感积淀,和长期对北平的叙述,北平市井文化对他构成了决定性的影响,从而使其创作具有浓郁的北平民间色彩。沈从文也不是民间作家,但由于在生活、创作上和湘西的密切关系,从而使其创作弥漫着湘西民间文化的气息。同理,一些地域性很强的作家很容易具有民间文化精神。

  其次是浪漫主义、先锋文学精神视野中的民间。这是莫言更独特更具创造性的地方。我更倾向于将莫言看做是一位具有持续爆发力的先锋作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魔幻性想象和不断花样翻新的文体魔术,也不仅仅是他那恣肆越轨的感官放纵——这些都是表面上的,更重要的是他对人、世界的理解。莫言文学所呈现的世界是没有结构的破碎的世界,人们所熟悉的具有固定方向和稳固的意义的世界被颠覆。莫言的历史犹如脱缰的野马,自由奔驰,莫言的现实则变成了没有路标的苍茫原野。与此相应,莫言对人的叙述则更多地着眼于作为个体的生命的人,而不是有头脑、善于思考的人。是叔本华、尼采所说的涌动着欲望、意志和生命力量的人,是弗洛伊德所分析的被潜意识所支配的人。在莫言的笔下,理性不过是人性的一部分,但并不是最大部分,更不是具有决定性的部分。从浪漫主义、先锋叙事的角度看,莫言文学照亮了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人生。在那些偏僻蛮荒、边缘地带,在被常态思维、思想所忽略、压抑的地带,存在着更为道德、本真的人生、世界,恰如卢梭所说“高尚的野蛮人”,也像尼采所说的酒神人生。这种与理性世界——常态世界相对抗的叙事,直接导致了莫言文学蔑视、对抗“庙堂”的叙述。“在我看来,‘民间’的意义应该是在和‘庙堂’的对抗中获得,是作为‘庙堂’的对立面而存在的。”(莫言杨庆祥:《先锋·民间·底层》,《南方文坛》,2007年2期)这种与“庙堂”对峙而在的民间,是生命的和生存的民间世界。《檀香刑》《生死疲劳》等作品对民间艺术的自觉借鉴倒未必是最深层的东西。莫言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是躲避“为老百姓写作”的庙堂叙事的策略,是对知识分子良知、进步叙事的怀疑,也是以生命尺度衡量人生、世界的必然结果。当他以一个普通的个人身份来看世界的时候,他就打开了生命的眼光,面对茫茫的世界,他不可能再有世界的控制者、掌握者、引领者的居高临下的神圣感觉和自豪,只能让他谦卑、敬畏,上帝的目光和自以为拥有上帝的目光都是虚妄的,不存在的,人们所面对的世界只是他的立场和他的眼睛看出来的世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和尼采的视角主义殊途同归。一切有关世界的感受、认识都是特定个人的特定视角的产物,没有一个笼罩一切的万能视角。概括起来,莫言的生命的生存的民间,大致有这样几种倾向交织在一起,一种是如同“红高粱”那样的生命力弥漫的民间人生,一种是如同《天堂蒜薹之歌》中的被压迫的苦难的民间,再有就是近似于叔本华的那种充满着欲望的民间。像“红萝卜”这样的作品,将神秘、魔幻的河水注入历史,从而改变了被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所规划的世界,浮现出一个被压迫的饥饿、苦难的生存状态,和原始欲求的民间世界图景,黑孩儿、小石匠、菊子姑娘、老铁匠、小铁匠等冲突呈现了生命欲望的盲目。

  二人转是纯粹的东北民间艺术。在文人戏曲为主导的中国戏曲中,属于许多边缘化的地域性的小型戏曲之一。二人转虽然号称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但它的足迹仍然是模糊不清,这也是它长期不被主流文人戏曲重视的一个证据,高居庙堂的文人雅士不会关注它,更谈不上为它树碑立传。现在像赵本山那样的全国著名演员,也未必能够顺畅地为文人戏曲所认可,这或许是民间艺术与庙堂艺术之间永远难以弥合的断裂。但是,这种地域性、边缘性却又是它和最底层的广大民众融为一体的关键。二人转的演员是来自民间的艺人,是普通的农民或其他底层者,是为了生存或命运的召唤而成为演员的,他们往往有一个土的掉渣的绰号,和农民将自己的孩子起名为“狗剩”、“拴柱”近似。这种生存状况决定,他们无意承担什么艺术使命和社会责任,尽管二人转演员都强调自己的职业道德——戏德,但只要多看几场二人转你就会知道,那只是害怕得罪观众、砸了饭碗的自我约束,二人转演员基本上是生存主义和唯快乐主义。赵本山说二人转就是快乐,正是二人转演员的最大使命。二人转的作品是民间艺人集体创作,大家创作,大家演出,根本没有个人创作的概念,一部作品在不同演员那里会有很大的差异。二人转演员模仿、改编、演出文人戏曲的那些成本大套的正戏,是一个地方化、民间化的过程,是以民间融化庙堂的过程,是以俗化雅的过程。二人转的传承方式是师傅带徒弟,是口耳相传、心领神会,和艺人之间的交流、切磋。二人转的观众主要是农民和少量的市民,乡村、小镇和大城市里边缘地带、城乡交叉地带,是二人转活跃的区域,它的舞台是因陋就简,庄稼院、田间地头、打粮晒粮的场院、集市、庙会的空地、深山矿工的工棚里、大车店、牛棚马圈、饭店食堂、洗澡堂子、小茶馆、夜总会等等。二人转的演出追求那种吸引观众、与观众沟通乃至与观众打成一片、融为一体的效果,直到现在的城市剧场二人转也仍然如此。

  二人转这种民间性特征,如果从主流、正统文化、文人戏曲的美学尺度去衡量的话,它是低级、粗陋、落后的戏曲形态,但是,如果我们调整一下立场,从民间文化本身,从生命美学的角度去看,它的这些所谓弱点就变成了它的优势或长处。没有被主流文化所重视,使他更多地存留着民间生活的自然状态和生命诉求的本然性,较少地受主流正统意识的污染;没有文人的艺术加工,没有变成昆曲、京剧那样的大戏,使它没有繁复、固定、僵化的艺术程式,这就使它更为自由。这种自由不仅有利于它适应各种社会、历史环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同时也使它能够更大程度地拓展自己的艺术表现空间。从后者看,二人转的自由又近似先锋文学的自由精神。

  在戏曲体式上,二人转不拘格套,求新求变,不断打破常规,永远处在生成状态。它属于反本质主义的艺术,非逻辑的,就像山间溪水,是不规则的运动,像雾像雨又像风,拒绝定型,以“无”为大,无中生有。如果说莫言是小说文体的魔术师,二人转演员则是民间戏曲程式的魔术师。一旦一丑,跳进跳出,变化多端。有学者以为当代二人转综艺化背离了二人转传统,其实,这恰恰是二人转的民间先锋性体现,它打破了以歌唱、舞蹈叙述故事、以情节、塑造人物为主体的传统二人转模式,非情节、非人物,把表演变成了一堆不规则的碎片,自由发挥。有的善于“说口”的二人转演员,甚至一句都不唱,从始至终都在说,一个包袱接着一个包袱,把诙谐、幽默、自嘲、讽刺发挥得淋漓尽致;二人转变成了一种像是相声又不同于相声的语言游戏;善于“绝活儿”的二人转演员会把自己的演出变成一场令人惊异的杂技表演;善于歌唱的二人转演员则会发挥自己的歌唱才能,不仅唱二人转传统曲目,还唱其他戏曲、戏剧的片段、唱外国歌、流行歌曲,此歌唱非专业歌唱家那种歌唱,当这种歌唱作为一种元素镶嵌在二人转的结构之中的时候,就会使整个二人转味道发生变化,同时,歌唱本身也让人感到了一种新鲜、异样的感觉,并非单纯的模仿。小品化的二人转或许是二人转的当代创造。它模仿小品却超越小品,是二人转喜剧本色的当代表征。传统二人转基本上是男丑女旦,讲究“包头的一条线,唱丑的一大片”,又说“三分包头的,七分唱丑的”、“一尺包头的,一丈唱丑的”。这是强调唱丑的男演员要有更深广的艺术功底,但是,当代二人转却发展出一种女丑男旦的表演,女由旦变丑,女丑的“说口”、表演占据主导地位。也有女丑不丑的,即女演员非常漂亮,而且并不把自己化成丑装,却能够发挥男丑的表演才能。总之,二人转的各种元素及其组合都是可变的,求变的。

  在精神内涵上,二人转更是具有强烈的先锋性自由精神。它以狂欢化的娱乐颠覆、消解主流正统文化的本质、规范,将固有的世界秩序推翻、搅乱,尽情娱乐,在娱乐意志、激情陶醉中获得一种生命的飞扬。尼采说,古希腊的酒神精神是希腊人意识到生命有限、悲剧的本质,才爆发出酒神的激情、意志和力量,并由此获得一种自由、解放的精神体验。用这个道理说二人转也并不显得隔阂,用巴赫金的民间狂欢理论来说也同样不隔。二人转是以喜剧性为主,二人转演员一般不会直接倾诉悲哀、苦难,真正苦难之中的人也许未必天天喊苦,但传统二人转仍然有悲剧意识,有流传广泛的所谓“悲调”,像《哭七关》这样的悲调似乎是来自于民间的丧葬仪式。它为死去的亲人——鬼魂祈祷平安,却倾诉了人生的苦难,是二人转的生存悲剧体验,但是,二人转更多的是“悲剧喜唱”,是“苦中作乐”,它以激情四射的娱乐意志达到一种忘我的醉感,以缓解现实生存的痛苦和悲哀。二人转演员表演追求沸腾的现场效果,他们让观众参与演出,把观众请到台上,他们能够走下舞台,来到观众中间进行表演,能把观众充分调动起来。它的狂欢具有很强的身体叙事特征。它追求的是赤裸裸的高额的感官刺激,尺度非常宽,是近乎本能的释放、宣泄,挑战、冲撞伦理禁忌,近乎尼采的超道德,其奔放不羁的身体想象力和语言艺术令人叫绝儿。莫言的感觉、语言参差不齐、荤素皆备、泥沙俱下,二人转的身体语言、表演则如泥石流一样,轰轰隆隆,呼啸、汹涌而来。这种身体叙事对于主流文化和文人雅士的虚伪是不小的冲击,二人转黄绿之争也就是由此产生的。个人以为,对于二人转这种民间艺术不应该过于苛责,也没有必要用文人戏曲的伦理、审美标准去衡量,应该充分尊重二人转作为民间艺术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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