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岁月——再品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钟斯)

　　黄永玉何许人也？大伙知道他是享有盛誉的大画家，但他和表叔沈从文的关系却未必人尽皆知。叔叔是作家，侄子是画家。一直并行的叔侄两人，在黄永玉的晚年有了“交集”。黄永玉陆续写了诗集《一路唱回故乡》，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等等。

　　黄永玉是个可爱的老头。他在《比我老的老头》中追忆的都是比他老的老头儿。当他老了的时候，看见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他叹息道：哎！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读了这样的文字，大概任是谁，也不免有些惆怅吧？

　　黄永玉写的是那些年长于他的长辈和师友——确实是“比我老的老头”。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这些“老头”是开创艺术新局面的大艺术家，他们活在百科里，活在书籍中。在黄永玉的书里，这些“老头”们正年轻，你瞧，在书里，我们看到了这些艺术家青年时度过的那些苦乐皆有的岁月；而在另维度下，他们仿佛一下子就错过了年岁，“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岁了！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了许多没来得急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

　　人生匆匆，时光流逝，不免让人惋惜不已。那些发生过的故事，虽说往事如烟，却也不能了然无痕。在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中讲了自己的长辈亲友的故事——写他如何认识这些“老头”，如何交往，又如何相知一生。这些小故事，黄永玉信手拈来，饱含着或尊敬，或同情，或叹惋，或无奈的感情。尤其在书里面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怪性子，小癖好。黄永玉写得有趣，读者读来也有趣。

　　黄永玉讲述钱锺书出奇的记忆力，在《北向之痛》中，代表团要黄永玉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槃”文字根据，可是黄永玉翻遍了《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等书籍，去了《人民日报》资料室，搜遍北京城的寺庙、民族学院，全无收获。这可急坏了黄永玉，出发在即，晚上的时候黄永玉突然想到了钱先生，急忙打了个电话请教。谁知电话那头的钱先生气定神闲地说：“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钱锺书建议黄永玉去翻翻中文版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三本书，果然，黄永玉马上解决了所有问题。

　　读到这里，真是对钱锺书的记忆力和博学叹为观止。

　　黄永玉的回忆中，怎能缺少沈从文。他讲述从文表叔的故事：黄永玉从家乡博物馆的热心朋友那里得到了沈从文十九岁时为熊希龄的年轻部属的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之极，连黄永玉的好友黄苗子看后都赞叹“这真是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书法！”黄永玉将这块保存完好的碑文拿给当时已经失语的沈从文看，沈从文注视了好一会，静静地哭了。黄永玉妻子说：“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而这时，沈从文转过眼睛看作者，“眼帘一闪一闪，他一定在笑……”

　　赫赫有名的作家，在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中都透露出了或天才、或生活化的另一面。只是时光被偷走，“比我老的老头”不再是生龙活虎的年轻模样了，连黄永玉自己都是老头了。但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年近九十岁的黄永玉开始在《收获》杂志连载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笔力充沛，时代风潮与人生起伏在他的笔下娓娓道来，同时一个“世纪”老人的睿智、风趣与豁达尽在其中。此时的黄永玉，就是那些“比他老的老头”，风华与风度同在，才学与性情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