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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冤不乐”师门记(遆存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8日15:02 来源:北京日报 遆存磊
    《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田家青著      三联书店出版  《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田家青著 三联书店出版

  “不冤不乐”,是王世襄先生经常喜欢说的一句北京老话,意谓为了自个儿的喜悦爱好,“简直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没罪找罪受”。如家里收藏近百件明式家具,不仅挤得活动空间锐减,且每年须花费如许多的精力和时间做保养,累得不得了;驯大鹰,“熬鹰”为重要一环,六七夜不能睡觉,右臂架着鹰满大街溜达,到茶馆与同道神聊,再接着遛,至天亮之后有人接班为止。另如漆器、竹刻、古琴、烹饪、养蛐蛐儿、种葫芦、驯獾狗等种种,莫不是“不冤不乐”之谓。田家青作为老先生的入室弟子,写《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亦记载了自己之“不冤不乐”:为练就超群的木工绝活儿,无捷径可走,付出的代价是,“关节肿大,双手伸平,十指如同患帕金森症一样颤抖不停”。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谬矣。

  田家青写这本回忆录,让我想起罗尔纲的《师门五年记》,那种温文且温暖的师门受教使人怦然心动,或许因为此种场景或氛围愈来愈稀薄而少见,如今只能于追忆中缅怀了。王世襄与田家青的师徒关系,并非如今高校、研究院里导师和研究生的形式,约略有些像传统的“学徒制”,不是固定式的授课,多随意自在的言传及身教(当然全无旧式的半剥削人身依附),不拘形迹,不拘时间地点,且无学艺的期限,作为入室的弟子已然融入恩师的生活中,绵延数十年。这种手工作坊样的带徒法,距离我们已经太杳渺了,若详加审视之,或有陌生感的启悟亦未可知。

  田家青结识王世襄先生是在1979年,而为王先生所接受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已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不管是苦学英语写明清家具的英文学术论文,抑或苦练木工实践能力至如患帕金森症,“无疑有助于他(王世襄先生)对我这个人的整体评估”。而有资格进入师门,其标志往往体现在一些小事上:如有一次田家青说起一件瓷器上的款识形式,念为款识(shi),王先生忽然打断他,郑重告诫:“哦,记住,以后这个字在这里别再念‘shi’了,应该念‘zhi’。这个字有两个不同的发音,意思完全不同。”田家青不解,因为很多人都这么念,王先生说:“不对,不是大家都念错!以前我没纠正你,你也用不着纠正他们,往后当着他们就别念这个‘识’字,直接说‘款儿’就行了,犯不着跟谁较这个真儿。但在真正的学者面前和正式场合里,一定不能念错,这一个字儿并不简单。”风起于青萍之末,细微处方见真确。

  田家青对王世襄的“不冤不乐”,显然是习得颇深。他的专著《清代家具》,成于商品大潮蜂起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别人都在想方设法挣钱,他却沉下心来卖苦力做研究,单单近千件明清家具的照片,拍摄就花了十几年时间,“这种干法(或称之为这种‘玩法’更为确切),不仅花光了本人所有,连夫人留学回国,节省下来的一些积蓄也搭了进去。”(王世襄为此书做的序所言)另有一个有趣的插曲,田家青不擅烹饪,总被王先生“踩咕”说他做饭不及格,于是下定决心做出一样独特的食物来“雪耻”,最后选定芝麻烧饼:“以攻科研课题的方式来专门研究一下做烧饼”,精心选择芝麻、芝麻酱、面粉、盐、花椒,甚至专门改造了一个铁皮小火炉,以酒擦拭,果然一举成功。“不冤不乐”的精神,所在皆是也。

  王世襄对艺术品的赏鉴,有一些有趣的词:“景儿”、“味儿”、“神”。绘画有“景儿”,器物有“味儿”,书法有“神”,这是一种评价标准,与技术派判然有别。技术派斤斤计较于一些“招数”,抱着一个器物翻来覆去地又照又看,与自己牢记的“招数”按图索骥去对,符合即真,不符即伪,振振有词,认为是确论。王世襄有篇文章《望气与直觉》,提出“望气”说,是另一种境界。田家青体会,王先生自小涉猎传统文化,“融会贯通,捕捉到了这些器物间内在相应的联系和时代精神,找到历史脉络,因此能站在高端,不是着眼具象,而是放眼宏观,对各类艺术品和鉴定品加以审视判断,透过器物的表象看到时代特质和艺术水准两个本质。”作伪者可以在细节上做技术造假,但无人可以造假历史,王世襄的“望气”说看似玄奥,其实奠基于唯物主义的客观之上。这种对于“精神气儿”的琢磨及领会,显然是田家青在师门的极大收获。

  应该说,王世襄先生的学问,包罗百般,非常人可及,这有时代交汇的因素,亦有个人天分的因素。田家青是很努力的弟子,但在如此贫瘠的一个时代,他在师门能够习得的学问仅为取湖泊中的一瓢饮而已。王世襄在明式家具、古代绘画、漆器、雕塑、竹刻、古琴等领域,乃至养蛐蛐儿、种葫芦、驯獾狗、放大鹰、品鸽哨等“玩意儿”诸多方面,均有精深的研究或玩赏,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作为入室弟子的田家青,主要学习古典家具研究,其余大抵未接触,想来王世襄必不会藏私,只是弟子的能力未及矣。于此,我们只能慨叹许多事物都在进化,但个体之于学问的涵养并非与时间的推移成正比,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体。如此看来,这一册师门受教记,既记录了王世襄先生的朴实身貌与弟子的孜孜努力,亦留下更为多元与含混的思虑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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