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徐小斌:用个人化的青少年与整个世界的中老年对抗(傅小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7日11:13 来源:羊城晚报 傅小平

  徐小斌,作家,国家一级编剧。出生于北京,自幼习画,曾上山下乡。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奖、第八届全国图书奖等。在文学、影视、美术三界均有建树。

  □傅小平

  1、“顶风作案”挑战写真爱

  傅小平:相比你之前的创作,感觉新长篇《天鹅》有了很大的转变。比如总体上说,语言风格从浓艳转向素雅了,写作姿态由颠覆而趋建构了等等。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徐小斌:其实你若是细读我所有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就会发现我的每一部都风格迥异。并非我有意颠覆,而是我所写的每一部小说,其风格都是根据题材决定的。最初的长篇《海火》因为写的是大学,所以叙事风格有点学生味;《敦煌遗梦》写宗教故事,所以比较神秘;《羽蛇》写五代女人的心灵秘史,文字是我比较习惯的华丽句式;而《德龄公主》是历史小说,所以用了一种明清小说的手法,甚至有人说有些句式很有《红楼梦》的味道;《炼狱之花》是当代讽刺小说,因此用了当代年轻人的语言;而《天鹅》,我一开始就自我定位为白描式的朴素手法。

  傅小平:以我的感觉,在当代写真爱特别困难。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正在持续不断地为爱情祛魅。一般写到真爱,作家们会把故事背景回溯到古代,而即使是以当下这个社会为背景来写真爱,也似乎严肃不得,而非得带上点王朔式的雅痞,才给人感觉合情合理。然而《天鹅》诠释的这个爱情故事,可以说是对爱情的一次认真而严肃的追问,这或许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徐小斌:哈,写这个小说我有点顶风作案的意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在小说后记里也写了,最初的想法是来自一个真实的故事,非典时期曾经有一对恋人,男的疑似非典被隔离检查,女的冲破重重羁绊去看他,结果染上了非典,男的反而出了院。男的照顾女的,最后女的还是走了,男的悲痛欲绝。这个错位的真实故事让我心里一动。当时想,哦,原来中国也有可能上演泰坦尼克式的爱情。那时就想写一个关于真爱的故事。  

  傅小平:灾难里发生的爱情故事,对你无疑是个很大的触动,马上就动笔写了吗?

  徐小斌:没有。磨蹭到2005年我才动笔,写了六万多字就写不下去了。主要是当时社会的价值观爱情观婚姻观有了极大的改变,我深知,假如正面写一个真爱的故事,对于整个社会已经改变了的爱情观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我就放下了。

  傅小平:看你作品发表的序列,这中间其实你并没有闲着,而是穿插着写了社会讽刺小说《炼狱之花》。那后来怎么想到回头来写《天鹅》?

  徐小斌:2010年,我重读之前写好的六万多字,觉得依然有一点点能打动自己的东西。我下的决心是:用个人化的青少年与整个世界的中老年对抗,哪怕真的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就像我写《炼狱之花》时决定不合时宜地充当《皇帝的新衣》里那个道破真相的小孩一样。

  2、爱情是人之神性的唯一遗存

  傅小平:《天鹅》里有一种古典的诗意,一种和谐的静美,体现了你很强的控制力。这一点在性描写上表现得特别突出,给人感觉自然干净,直接而美。

  徐小斌:过去老说文如其人,后来又说文与人完全是两回事。

  但是在写性这一方面,其实是最能看清作家本人的。也就是说,作家本人的内心究竟是龌龊丑恶还是干净美好,在性的描写上会一目了然。姐弟恋,非常容易给人不舒服的感觉。这里面就远不是技巧能掌控的问题了。

  我不敢说我内心多么美,但至少是干净的。且我从小就对猥琐龌龊的人深恶痛绝,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我对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种穿透力。我甚至觉得猥琐伪善比大恶更加恶心,因为比大恶更有欺骗性。

  傅小平:在你多年前的小说《羽蛇》里,也曾写道:爱情是神性在人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徐小斌:我是坚信远古时期有一个人神共生的时代,否则那些奇异的梦、那些无法解释的神秘的事情就不会存在。

  我想或许在远古时代,灵长动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才成为万物之灵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鸟兽森林花朵没什么两样,人可以和天地万物进行对话和神秘的感情交流,所谓自然界,就是神界。

  傅小平:何以这么说?很多人讲万物有灵,那通常只是一种移情的说法,一种未经证实的一种很主观的判断。

  徐小斌:之所以如此说,是有道理的,当代科学家已经对于大自然中存在的生物进行了一系列测试,最有趣的是美国FBI的测谎仪专家巴克斯特,在1966年的早春,用测谎仪记录到了植物类似人类的高级情感活动,科学家们并在随之开展的系列研究中,建立了一门新兴学科,叫做《植物心理学》——其实正是“万物皆有灵”的科学印证。 

  然而由于人类向神界索取得越来越多,终于背叛了神界,同时也被神所离弃。人类的每一次索取都造成神界的“报酬递减”,人取之于自然的越多,剩下的也就越少,人再也听不懂神界那些神秘的对话了。

  而爱情,也确实成为了一息尚存的神性。之所以说它一息尚存,是由于它在物理学意义的时间上是极为短暂的,当然,哲学家和文学家可以说,那一瞬间即为永恒。

  3、晕眩是极好的写作状态

  傅小平:显然,你的写作还受到了文学之外的很多知识的滋养。

  徐小斌:确实如此。说来惭愧,物换星移,我对文学书,远不如青少年时代那么感兴趣了。更感兴趣的是维纳的控制论,爱欧斯特的博弈论,韦伯的社会学,荣格的心理学,劳伦斯的生物学,莫罗、弗鲁贝尔、霍伯、雷东……的画,甚至天文学、占星术、炼金术、纹章学、易经、塔罗、自然科学等等,书读杂了,自然会产生更大程度的晕眩。

  晕眩是极好的写作状态,起码是对我来说。

  傅小平: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把你学到的这些知识小说化的?

  徐小斌:应当承认是文学之外的一些其他门类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滋养了我的文字。譬如,画家罗伊、德尔沃、巴尔苏等神秘现实主义画家对我有一定影响,主要是在文字的感觉上。可以说我对文字有种迷恋,在一篇随笔里我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文字本身是有色彩的,譬如我们画油画的时候,钴蓝和钴黄碰到一起,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绿,既不是墨绿翠绿也不是碧绿苹果绿,非常神秘,好像只要细细看,就能看出数不清的颜色,那其实是一种过渡色。《双鱼星座》等使用的就是过渡色,与我早期《河两岸是生命之树》的单纯颜色很不同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阅历,如果一个人只有知识来堆砌,那么他(她)可能会成为一位好的研究者,但是永远成不了一位好的小说家。 

  4、自己当编剧的影视剧一律不看

  傅小平:你的丰富、复杂和独特,某种意义上让你成了一个很难归类的作家。你彰显的女性意识,固然与男权的压制有关,也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对母权的反抗。

  徐小斌:这方面我可能给批评家出了难题。在中国大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现了所谓女性写作,我的小说也终于得以归类。但是在新世纪以后,纯粹写私人生活的女性小说走进了死胡同。

  毫无疑问,不敢拷问自己的灵魂、审视自己内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果一个人只是写自己,那么即使他是一口富矿也必定会被穷尽。我想,女性文学的最好出路就是找到一个把自己的心灵与外部世界对接的方法,这样可以使写作不断获得一种激情与张力,而不至于慢慢退缩和委顿。

  傅小平:对比不同女性作家的作品,有时不禁惊叹,母女关系在她们笔下,会有那么不同的体现。比如张洁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写的母女关系却是感人至深。何以有如此的不同?

  徐小斌:童年经验会影响人的一生,这是无疑的。张洁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过她的母亲。我除了羡慕之外无话可说。因为同是母亲,我的母亲与她的母亲真有天壤之别。斯人已去,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对幼小的孩子、年轻人一贯非常好,就是希望他们一点也不要经受我孩提时代那种无法言传的痛楚。尽管这种感觉会迫使他们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依然觉得,代价太大。

  傅小平:像你这样长期坚持在编剧一线的作家,真是少之又少。不妨从作家的角度谈谈,对编剧这一行业的认知。

  徐小斌:我不是“坚持”在一线,是因为我的职业就是编剧,没辙。可实际上我真的不是个称职的编剧,至少在工作岗位上是这样:因为好的编剧是编剧匠,是行活儿,上面让你写个什么你短平快地完成了,这就是好编剧。而我在央视二十年,没写过一部命题作文,这哪是好编剧啊?

  我进入这个行当是很早的,1986年,广西厂张军钊导演(《一个和八个》的导演,当时张艺谋是他的摄像)看过我的中篇《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之后联系了我,改电影,我当编剧。我只写了一稿,得了四千块,是当时最高的编剧费。后来获了一个第十六届莫斯科电影节特别奖,但我看那部成片的时候,觉得完全与我的小说无关。

  我认真写剧本并得到高度赞扬的只有两部(注意仅仅是剧本得到赞扬),一是《德龄公主》,二是去年播出的《虎符传奇》,播出的效果前者已经令我汗颜,后者简直惨不忍睹。从此我养成了个习惯:凡我编剧或者根据我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一律不看。

  作家与编剧的根本性区别就是一句话:前者是个人化劳动,后者是集体劳动。

  傅小平:上世纪九十年代,你和陈染、林白、海男等,正是作为“私人化写作”、“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被读者认知的。你自己怎么理解?

  徐小斌:我从来就不认为我是什么“私人化写作”。

  我的很多小说表面上似乎与社会历史无关,但是细心阅读后会发现,在梦想与现实的对立中,它最终是遥遥指向文明、历史与社会的。这样的小说中表现的叙述方式和内心体验并不是一种完全个人的东西,它与历史和现实都构成了一种张力关系。

  我的原则是:在面对某些禁忌无法表达的时候,我宁可采用一种曲折婉转的方式表达,也绝不会昧着良心去正面表达一种虚假的东西。相比之下,我倒认为这种写作比某些所谓“现实主义写作”真实得多。

  傅小平:我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几十年如一日做孤独的探索,并有如此丰富的创造?

  徐小斌:说到我坚持的勇气和动力,基本上来自两个人,一位是我的父亲,父亲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爱我的人,一位正直智慧善良无私的老知识分子,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世的时候,他总是为我每一点小小的成绩骄傲。另一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遇见的一个人,从我的一些作品里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们对我的一生都有巨大的影响,换句话说,是他们的精神力量和爱滋养了我的一生,让我即使面对黑暗也永不坠落。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