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见亚楠(远人)

　　动身去伊犁前夜时和沈苇兄喝酒。说话向无拘束的沈苇兄忽然慎重地对我说了句，“你去伊犁，一定要见亚楠！”我闻言微愣。一是这名字熟悉，在不少刊物上见过，知道那个叫亚楠的散文诗写得还不错，没想到他居然就在伊犁；二是沈苇兄说得如此坚决，这坚决使我体会到，在不是每个诗人都值得结交的今天，亚楠是一定值得结交的。值得结交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我不由得对第二天的行程有了格外的期待。

　　翌日下午，乘机从乌鲁木齐抵达伊宁机场。同行的东海兄已经说过，来接机的人中便有亚楠。我十分好奇亚楠的模样，到机场出口处，面前站着三个男人。我抬眼望去，立刻便觉站中间那个头发短密、身材魁梧的汉子一定是亚楠。握手间一说，果然便是。但机场不是说话之处，见人已接到，亚楠手一挥，率先往停车坪走。一行人坐进两台车中。亚楠与我不是乘同一辆。我暗想，看亚楠模样，不似爱说话之人。就文人而言，不爱说话，更可能的就是喜爱独思，喜爱独思的人往往不能等闲视之。

　　当车停下，我不由得又是一愣。车子居然停在一个维吾尔族人所开的面馆外面。亚楠解释说大家乘机疲累，先到此吃碗拉面，权当充饥。新疆的晚餐时间较南方少说也要迟上两个小时。我不禁惊讶亚楠粗犷外表下的细致。我立刻感到，我们了解一个人，不是非得和他彻夜长谈，从对方行事细节中所了解到的，才更是对方不经意的性情流露。一瞬间我就觉得亚楠是个性情之人，怪不得沈苇兄会对他如此强调。

　　亚楠给我的印象果然是话少。话少不意外，我感到意外的只是当夜晚餐，亚楠居然没有喝酒。我着实奇怪，在新疆已有一段时日了，还没见过不喝酒的新疆人。见我诧异，坐我旁边的勇健告之，亚楠就因为太过能喝，从来不扫客人兴致。作为旅游景区，从年头到年尾，伊犁又总会络绎不绝地过来一拨拨文友，亚楠每次接待，总是来者不拒地将自己喝倒，乃至肝脏受伤不轻。眼下正做调养，此刻虽酒杯未举，心里却一定在过意不去。

　　我闻言有点吃惊。接待客人喝酒很正常，但年头到年尾地喝，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哪怕一个再能喝的人，年复一年地喝下来，当然有扛不住的时候。我不由得打量亚楠几眼。从他脸上还真看不出什么，既没客气的笑意，也没厌倦的表情，只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极为宽容地看着眼前一桌人。那一刻我的确感到亚楠是个宽容之人，也是好客之人——如此多的客人在他身边，似乎让他觉得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我不禁被亚楠的沉稳吸引了。他发现我在看他，对我微笑一下，将面前的茶杯举起，做个喝酒之状。我也笑了，将酒杯端起，空中虚碰一下，仰头喝干。

　　说亚楠宽容和沉稳，不是我要就第一印象下个匆忙结论。因为随后数日，亚楠陪同我们去伊犁各地参观，沿路被其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住宿到参观，一路陪同，却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当中，从不多说什么，一旦目的地将至，未见他加快脚步，便不露痕迹地走到最前面，和来迎接的当地人说上几句，再将我们逐一介绍，不让任何人感觉自己受了忽视，也不让任何人觉得自己身在陌生之地。我想起勇健兄说的话，来伊犁的文友既然络绎不绝，我们去的地方料想都是亚楠去过无数次的地方了。他会不会因此生厌？我不由得总多留意他几眼，我看到的却总是亚楠兴致勃勃，只是，他的兴致勃勃不体现在高谈阔论，而是对所到之处的认真打量，好像自己也是第一次来一样。这让我不仅体会到亚楠给予客人的随意和自由，还让我明白一个诗人对观察的沉浸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真正认识亚楠，还是我第二次去伊犁。去时恰逢亚楠一手操办的“康苏杯诗歌大奖赛颁奖典礼”正在举行。当我完全以局外人身份参加那次颁奖典礼时，我很快就意识到，亚楠主办这项大奖赛，只有惟一的目的，就是运用自己的影响和资源，推动整个伊犁州的诗歌发展。作为伊犁州作协主席，亚楠几乎退至幕后，仅仅为如何体现奖项公平去绞尽脑汁。轮到他讲话时，亚楠也不过轻描淡写地将评奖过程告诉获奖者。不愿多话的确是亚楠的特色。或许在他眼里，说得多不如将实事做好。颁奖典礼虽只短短一个下午，我感到我对亚楠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我总觉得，当我们认识一个人时，要么会因不喜选择退避，要么会因更喜选择亲近。愿意选择亲近，就说明这个人的性情和行事对我们形成了魅力。亚楠展现的，便是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的魅力。

　　之后好些天，亚楠和他的两个朋友带我前往库尔德宁、特克斯、八卦城、喀拉峻等地。这是我和亚楠朝夕相处的一段日子。其中的有个细节特别让我记住。出发时给我们开车的是亚楠单位的司机。当车子到一画展时，我们进去参观，出来后再上车，司机却换了。我以为那单位司机忽然有什么事告假，结果亚楠告诉我，现在开车的是伊犁州美协主席赵宏林。亚楠说，让宏林兄开车，是因为出门需要的只是朋友。亚楠的粗中有细我早已感受，但细致到如此程度还是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更有甚者，除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晚时没见其喝酒外，余后的所有饭桌上都有亚楠的端杯。我尤为记得在特克斯县时，一桌十余人喝得都差不多了，我也喝吐了。亚楠不知因什么事忽然激动起来，竟然流下眼泪。我当时坐他身边，一时手足无措，不由得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说酒增豪情，不如说酒见性情。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一直不善酒，为什么在新疆的日子却从未停过？就因为亚楠这样的性情男人让我感到血液里总在翻涌一些既滚烫又纯粹的冲动。

　　相处久了，我就更能体会，亚楠喜欢朋友，却不是一定要和你谈论什么义气之类的。他会慢慢陪你喝酒，慢慢陪你散步，慢慢告诉你他的所见所闻。记得在库尔德宁，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夜宿草原。晚饭后我们结伴散步。草原之夜的宁静让人根本不愿说话。没有路灯，我们只能借助月光看向周围。亚楠说话声很轻，他告诉我卧在草原远处的牛羊，告诉我马是站着入眠，告诉我他踏上吊桥的感觉等等。草原的奇妙就在亚楠的话语中打开。我真的发现他内心涌动的情感。这是很真实的情感，它来自于亚楠不知不觉的流露。一个能流露这样情感的人，当然是对万事万物心怀热爱的人。

　　我没有告诉亚楠，在10年之前，我就读过并记住他发表在《散文诗》上的那首《接近草原》。那首诗的第一句就告诉我们：“其实，草原就是另一种大海。”10年前，我是从文字中记住它；10年后，我是在亲临草原时想起它。想起它，是因为我认同它；认同它，是因为写下它的亚楠为我展现了它。

　　我热爱草原，是因为对草原陌生，亚楠热爱草原，是对草原太过熟悉。越熟悉越爱，是因为草原进入他的血脉，所以，他才会将草原视为大海。这是亚楠最赤诚的体现。所以，当我身边有哪位朋友要去新疆时，我知道我一定会说：“去新疆你就一定要去伊犁，去伊犁你就一定要见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