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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庆祝无意义》(李德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2:03 来源:北京日报 李德南
    米兰·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
    《庆祝无意义》      李德南      大师的平常之作 《庆祝无意义》 李德南 大师的平常之作

  已是85岁高龄的昆德拉又出小说新作——对于昆德拉的爱好者来说,这部《庆祝无意义》无疑是值得期待的。我至今依然记得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相遇时的激动。特蕾莎遭遇爱情时的软弱,托马斯面对不同女性时不能自制的茫然,都容易击中文学青年软弱的心灵。《生活在别处》以抒情和反讽交织的方式讲述一个诗人的成长历程,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至于《玩笑》与《好笑的爱》这两部早期作品,则可以用情有独钟来形容,我对它们的热爱程度甚至胜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生活在别处》。

  读完《庆祝无意义》,我却难掩失望:它虽然同样出自昆德拉之手,却激情难再,与昆德拉到法国后写的《慢》、《身份》与《无知》等作品一样,是大师凭借才能勉强写就的平常之作。它不单在写法上老调重弹,故事毫无新意和灵光,更让昆德拉的运思方式在眼下显得格外暧昧。

  这本五万余字的小说,延续了昆德拉的解构精神。在他的作品世界里,爱情、信仰、政治、友谊……种种美好的所在,全都是靠不住的。昆德拉曾经说过,“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性的智慧。”这种不确定性,本该包括好与坏、积极与消极、希望与绝望……或是多种因素、状态的复合。然而,昆德拉小说中的叙事者最后总是“很确定”地告诉你,别犯傻,没什么是值得信赖的。而这一次,通过几个短小的故事,昆德拉再次强调了革命是无意义的,爱情是无意义的,时间是无意义的。“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是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反讽的局限

  我知道,当昆德拉写下上述字句时,他其实是在采取惯用的反讽叙事;我也知道,反讽是一种否定性的、迂回的运思方式,暗含着对所指向的词与物、秩序的不认同。在特殊的语境里,尤其是在特定的政治语境里,反讽的意义无可估量——它可以让沉默的心灵得以发声,并让心有灵犀者听到,予以回应。比如在中国,王小波的反讽叙事就因此显得弥足珍贵。问题是,昆德拉的反讽不同于王小波的反讽,后者从未否定一切。王小波的游戏与调侃,总是伴随着对爱、自由与美的肯定;昆德拉则认为,爱、自由与美是乌有之物。对昆德拉来说,写作本身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我们能从中得到某种智力的与诗性的愉悦,此外别无更多的意义。

  反讽叙事之于昆德拉,时常伴随着巨大的盲见。如果反讽者仅仅是拥有一种解构的、否定的武器,而缺乏一种肯定性的内在价值作为皈依,那么反讽者所做的,就不过是让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化为更为荒凉的废墟。如果只是试图摧毁一个坏的世界,而不是同时试图重新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或是提醒人们始终对更好的世界保持起码的向往,反讽作为一种话语行动的意义是有限的,甚至可以将之视为一场与所指之物暧昧的游戏或调情。反讽者呢,最终也难免被虚无主义与怀疑主义所裹挟,所湮没。

  更为暧昧的是,昆德拉式的反讽,还有他的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在“小时代”的中国似乎得到了极大的认同。比如在《续写生存、意义、玩笑与爱》这篇文章中,马信芳曾这样谈到《庆祝无意义》的“意义”:“昆德拉用喜剧的手法讽刺现实与历史。这里有男女之事,有对苏联统治的嘲弄,对文明冲突的思考,对个人成长的追问,一切描述都想要增加意义的厚度,但小说的最后,昆德拉却用‘无意义’来结尾。”“舞台上演着:生与死、严肃与荒诞、历史与忘却、现实与梦境。昆德拉让我们在笑中漂浮,为世间的无意义狂欢。”“昆德拉在他的新作里续写生存、意义、玩笑与爱,他要为‘无意义’点赞。我想,这也许是他这篇小说的真正意义所在。”

  “为世间的无意义狂欢”,“为‘无意义’点赞”。如果这不是对反讽者的“反讽”,而是一种“正解”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显然荒谬到了“谁也笑不出来”的地步。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也不过是一种好笑的爱,一种轻得不能承受的爱。

  两种叙事遗产

  面对这样一种境地,我感到无力,我很难说服自己只信赖昆德拉所说的“塞万提斯的遗产”,而是更愿意强调福克纳的叙事遗产。1949年,福克纳在接受诺奖的演讲中曾经谈到,“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对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少了这些永恒的真实情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久存”,作家“写起来仿佛处在末日之中,等候着末日的来临”。但福克纳说,他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不相信这种景象会到来。相反,他对人和人的未来抱以希望,“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诗人的声音不仅仅是人的记录,它可以是一个支柱,一根栋梁,使人永垂不朽,流芳百世。”

  我认为,这正是福克纳的叙事遗产的精华所在。这份遗产也许陈旧,沉重,但它让我感到踏实。它也照见了昆德拉作为一个反讽者的暧昧之处。昆德拉的问题在于,他彻底否认了人类获救的可能性,否认了人类获得意义的可能性。我甚至觉得,他之所以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却迟迟未能获奖,与此亦有关系。无论是对小说艺术的开拓,还是对小说世界的营造,昆德拉都称得上是一位大师。不少已获诺奖的作家,在这些方面远远不如他。然而,昆德拉到底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在面对人类的种种不堪境遇时,他越来越倾向于取超然静观的立场,写作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种清清白白的、与生活世界无涉的游戏。

  诺贝尔在遗嘱中曾强调,诺贝尔文学奖的宗旨是授予那些“写出了富于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虽然关于什么是“富于理想主义倾向”,百余年来评委们不断有不同意见,看法在持续变化,但是昆德拉作品的内在精神,无论如何都很难够得上这一标准。他更多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是一个解构主义者。昆德拉所缺乏的,不是智慧,不是才能,而是情怀,一种明知世界已然残缺、却尝试赞美这世界的情怀。

  李德南,青年批评家,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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