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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艰难里活出独特的生命形状(黄德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1:37 来源:文汇报 黄德海

  “一个人感受屈辱和艰难,不知疲倦地写着历史长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这条长河,爱得深沉。”

  ——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

  1932年8月,沈从文写完《从文自传》。那时他刚及而立,已是备受瞩目的作家,他爱的“正当年龄的人”也回应了他的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光。2005年出版的张新颖《沈从文精读》,第一讲就是“《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这个自我是“为已经可以触摸到的将来而准备的”。而这个准备里包含的,不只是写作的坦途和美满的婚姻生活,还有为应对十几年后将降临的困顿和艰辛埋下的伏笔。《沈从文精读》已经提到了这个伏笔,却还不是那本书的主体。时隔九年,张新颖出版了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那个若有意若无意的伏笔,成了眼下这本书的主体。

  世界上大概没什么一劳永逸的事,也没有人可以用一次自我确立应对所有的未来,尤其是沈从文后半生所处的那样一个龙蛇起陆的时代。《沈从文的后半生》起始,写的就是沈从文的第二次自我确立。不止沈从文,一个不断发展中的个人,生命中会有很多天然的成长节点。比较明显的有两次,一次在三十岁左右,《从文自传》就是写于这个时期;另一次,差不多会发生在五十岁前后。沈从文的第二次自我确立起始很早,按张新颖的说法,从1930年代中期开始,沈从文就较为明显地把重心从文学转到了思想。这个思想过程因为始终和现实粘连在一起,往往不够圆通,却也可以从中看出他调整期的挣扎和积于其中的能量。

  现在已经无法揣测,如果不是1949年的社会大变动,沈从文会在第二次天然成长节点完成怎样的自我确立。能从本书看到的只是,沈从文第二次自我确立的过程,相较第一次,内中含藏的,更多是痛苦不堪,他要在时代的巨变中“应对各种各样的挫折、苦难和挑战,要去经历多重的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

  一个被选中的文学天才往往是不幸的,因为敏感的灵魂会先于他人感受到即将来临的巨大变化,不得不具备“感受无限痛苦的能力”。沈从文对时代即将大变的感受,在1940年代前期完成的《长河》里已经表露无遗,他明确地感受到,“那个要来了”,“他好像已经预先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即属于这地方明日的命运。可是究竟是些什么,他可说不出,也并不真正明白”。至1940年代末,远远而来的“那个”不再朦胧模糊,而是借助政治加速器,以更直接的方式、更快地“来了”,并用粗暴的方式直接加诸沈从文身上,以致把他逼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这个煎熬阶段最为明显的表现是1949年,对其中的种种,本书有仔细的梳理,大概可由沈从文以下的诗句标志尾声:“它分解了我又重铸我,/已得到一个完全新生!”但这个重生的过程远未结束,因为在以后的岁月里,精神上的问题还时有反复。《沈从文的后半生》致力的,就是沈从文怎样以弱小之躯,慢慢学着跟这个天地翻覆的社会相处,最终从时代洪流的席卷之下慢慢站立起来,完成了一个独特的自我。

  无论后来沈从文完成了怎样一个独特的自我,却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文学创作轨道上来,而是“转业”从事文物研究去了。对沈从文的转业,后人有悲愤,有感慨,也有理解,而所有这些,恐怕内里都含着对一个文学天才中途退场的无奈。对沈从文自己来说,在当时的处境下从事文学创作,“他不写,他胡写”,都“完了”。张新颖明白这个无奈,却着力辨识这个选择中的主动部分,这就是他从沈从文的书信中拈出的“有情”二字,“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和认识”。沿着这个方向,张新颖看到:“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情感来‘还原’各种存留形式的生命和情感,‘恢复’它们生动活泼的气息和承启流转的性质,汇入历史文化的长河。”“一个人感受屈辱和艰难,不知疲倦地写着历史长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这条长河,爱得深沉。”对这条历史文化长河的爱,正是《从文自传》中埋下的那个伏笔,因为那时,他就“对于人类知识光辉的领受,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千里伏脉,结穴于是。

  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旧文物中“还原”和“恢复”出活的气息,能如此,仍与沈从文天才的感受能力有关。或许对沈从文来说,在经手无数文物时,敏锐的感觉让他可以开启尘封,不仅对文物的“制作过程充满兴味,对制作者一颗心,如何融会于作品中,他的勤劳,愿望,热情,以及一点切于实际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术作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细而深”。沈从文看到那些他喜欢的文物的时候,大概会像当年看到小银匠锤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写《长河》时,沈从文说他要来写写“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不妨这样推想,研究文物的沈从文,把自己此前自身经验的对哀乐的体味,扩展到了一个更大的时空范围里,由“懿文德”的“文”转为“多识前言往行”的“史”,走向一个更宽阔的世界。沈从文的才情,也在这个世界里放出浑厚的光。

  沈从文走向这个世界,有他的勉强,却也从中获得欢欣,而所得的欢欣,或许可用他“八十岁的惊喜”来代表。1982年初,湖北荆州马山一号墓发掘,八十岁的沈从文赶赴荆州,亲眼目睹了其中的丝绣制品,尺幅见千里,神思接千载,他振奋地给朋友写信赞叹:“图纹秀雅活泼,以及色高明处,远在过去所见十倍高明,恰恰可证明当年宋玉文章提到楚国美妇人衣着之美,均为写实毫不夸张。还有双用漆涂抹而成的鞋子,鞋尖、鞋帮、底全用乌光漆精涂过,上用锦缎装饰,摩登到简直难于令人相信是公元前四世纪生产!”张新颖说,做学问并非是一种消耗,“如果学问做得足够好,就会滋养人的生命和精神”,这个滋养,或许就来自这些发自内心的欣悦。

  不过,在《沈从文的后半生》里,张新颖有意不把这欣悦戏剧化,而是深深地隐藏在沈从文密密麻麻的日常生活里,如此,偶尔显现的欣悦才扎实妥帖,是那个艰难时代应有的样子。生活不是戏剧,传记也不是,沈从文独特的生命形状,不是惊惊咋咋地跳跃完成,而是从艰难里一天一天活出来的。

  1950年,沈从文被安排到华北大学政治学习,理论测验的成绩在“丙丁之间”,却感动于厨房的炊事员“临事庄肃”、“为而不有”,他们“终日忙个不息,极少说话,那种实事求是朴素工作态度,使人爱敬”。沈从文自己呢,也是这样庄肃地做着事,有一时,他“总是在两株大松树下去看四十万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从中得到欢喜和平静。这也正是沈从文跟很多文人不同的地方,他不但不会偷闲,且“一生最害怕是闲”,因为“一闲,就把生存的意义全失去了”。1970年农历十月,沈从文改毕旧体诗《喜新晴》,在跋语中,他感叹大哥沈云麓和姐夫田真逸的去世,却在临结尾时写道:“死者长已,生者实宜百年长勤,有以自勉也。”这句话,真堪摘出,置于任何一个对人世有情者的座右。

  我们无法断定,沈从文百年长勤的主张和实行,是出于天生的性情还是后来的修习,从上面提到的旧体诗中读到的是:“只因骨格异,俗谓喜离群。”那么,是天性的原因了,生来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如此说来,性无适俗韵的沈从文后半生与社会格格不入,也就是难免的了。这个格格不入不光表现在他对当时的各类务虚活动不能适应,即便他试图简化自己的头脑,照张新颖的说法,也是因为他一贯坚持自己的表达形式才敏感到的,结果呢,“沈从文还是那个沈从文,要‘简化’也不容易”。拿沈从文的文字来说吧,不但他从文学转向文物研究之后的文字仍能很容易地辨识出来,即使写检查,下面这种沈从文式的话,还是会不时流露:“让我工作,头脑还担负得下。写思想检查,实在担负沉重,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历困苦而不变的文字风格,或许如金介甫所言,是因为沈从文“对湘西的乡音所特具的敏感性,使其语言升华并对其绝对忠实”。

  尽管如上所说,转业文物研究后,沈从文仍然保持着他的文字风格,甚至重读自己写下的论文,他觉得“如同看宋明人作品一般”,但文物研究对社会的影响,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文学相比。沈从文因其直感从文物中获得的欣悦,又实在难以描摹传达,而他在文物研究方面的贡献,也只能由专家来评价。很多人对沈从文转业的遗憾之感,或许就来源于此。这本书当然也没有给出让人不遗憾的理由,我只是想起张新颖曾在他以前的一篇文章《初心》中引过的一段话:“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虽然享有盛名,在我看来还算不上好。但是他们在大变动时代中的生活本身,如果能看得透彻,倒是极好的‘诗’。青年时代离开家乡的憧憬呀,中年遇到环境压力的种种反应呀,晚年写不出作品的焦虑呀,所有在作品中被遮掩而没有表达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都已经表达出来了,这本身就是‘诗’。”《沈从文的后半生》,大约就可以看成这样一首特殊的诗。为了写好这首诗,作者有意收敛起自己的才华,始终贴着传主,把研读的欣悦和心得,细细密密地放置在这个特殊的生命流程里。

  还有一个关于本书的细节不妨一提。在写到沈从文疲于应付种种无奈的日子里,张新颖会适时地提到当时海外对沈从文作品的研究和翻译情况。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叙述情境里,读到这些,会觉得有温暖升起,却也在这不绝如缕的人间消息中,觉察到时间不同寻常的力量,以及它壁立千仞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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