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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化作清澈的玻璃(周健森)

——悼青年翻译家孙仲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4日10:27 来源:北京日报 周健森

  上周末,突然传来青年翻译家孙仲旭离世的消息,一时错愕不已。错愕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对他并不熟悉,虽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但一直误认为是位老者,看到其头衔中有“青年”二字,才知自己孤陋寡闻;二是查阅了他在豆瓣小站中开列的译作目录,有39种之多,且有不少都是自己曾经读过并喜爱的,方知受其恩泽深矣,愈发羞愧。

  当晚,编辑问我是否可以为孙先生写点什么,自知没那个资格,但作为读者,总还是想要表达一些感恩之情。于是又上了他的微博,看到终结于8月4日的那一条,下面的评论量有六千余,点开来细读,多是读者当天献上的悼词,而在那之前几天的微博,评论量不过几十条,甚至只有十几条而已。身后的热闹,竟反衬出从前的冷清,更觉悲哀。

  译者的寂寞,大概是由来已久了吧。从前搞文学翻译的,有不少是文坛大家,大家译大家,隐约有种隔空对话的意味,自然会有读者关注。后来文坛大家渐少,且精通外国语言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是作者和译者便各有专攻了。依图书封面上的排序,必定是作者在前,译者在后,倘若作者的光芒太过显赫,译者便自然退隐其后。

  如孙先生,排在他前面的名字,多是乔治·奥威尔、塞林格、卡佛、耶茨之类的大师,趋炎附势如我等读者,书到手边,必定是奉大师之金玉良言为圭臬,如饥似渴地想要从中翻捡一些人生哲理出来,读毕长吁一气,自顾自沉浸在精神的饱足感中,哪里顾得上瞥一眼译者姓甚名谁。今日想来,自己竟是这等浅陋,不免更加心虚了。

  现今译者,堪当“著名”二字的恐已不多。即便是年过九旬的老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固然成就极高,倘若不是因荣获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且被媒体广为报道,似乎也难为大众所关注。但译者中也有不甘寂寞的,比如翻译个把畅销书的投机者,也是领教过的。我还曾见有青年译者,以半白不通的文言文翻译西方学术作品,颇有哗众取宠之嫌。

  但真正的译者,恐怕还应是孙先生这样的老实人。我因喜好戏剧,有机会读了不少他翻译的剧本。读他译的伍迪·艾伦独幕剧(收录于《门萨的娼妓》),自然会觉得写那些台词的就是银幕上那个絮叨而神经质的纽约怪老头;读他译的汤姆·斯托帕的《乌托邦彼岸》,学究气十足又带着戏谑语感的欢快,令人回味不已。

  我想,像孙先生这样的译者,实则是将自己化成一块清澈的玻璃,让读者的视线能够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存在,聚焦于那些有真正价值的文字和思想,准确而清晰。他是大师的代言人,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他选择了那些大师,但他只是竭力模仿着他们的口吻去说话,不露声色地隐藏着自己。这样的寂寞,倒不如说是译者的一种本分吧。

  对于译者的寂寞,我是近来才亲身体会到了一些皮毛的。去年和今年两次去纽约,从百老汇背回十几个英文原版剧本,读着不过瘾,便在朋友的怂恿下想要试着动手翻译。孰料读时畅快淋漓,如轻舟过江,翻译起来却是迟滞缓慢,似深陷泥沼。有时一上午能译两三页,已算是顺畅,更多的时候则是呆视一两句再浅显不过的台词,不知如何下笔。

  截然不同的语言系统,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纷繁复杂,译者跨越其间,总要绞尽脑汁——甚至委曲求全——才能将其勉强嫁接。更何况语言又有赖于庞杂的文化背景,戏剧又更加强调口语表达,不要说译至“信达雅”的境界,开口说人话已是难上难。但作为读者,我们难以体会其中的困境,随口批评一些译作言语生硬、意义含混,却忘了知易行难的道理。

  我为业余玩票,却已体会到这些难处,想必孙先生这样真正的译者定是饱受煎熬,他所译的那些看似轻松幽默的文字,读起来竟是如此舒顺,不知经过了多少推敲。在孙先生的博客中,看到他偶有整理所谓“Naming Words”,皆是些看似平常的中文词汇,我妄自揣测,或许这些是他翻译工作留下的遗迹,即所谓推敲的备忘吧。

  孙先生曾有条微博,配图是多年前的一部美国电影《在云端》的截屏,其中有句台词“don’t”,被翻译成“免了吧”。他称赞说,“这个‘免了吧’翻得好。”我想我能够理解,这是一个译者对另一个译者的由衷褒奖,在这无尽的枯燥的寂寞之中,他们都曾经历过艰难的跋涉,他们沿途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微光,照亮了后来者穿越黑暗语词森林的路径。

  感恩。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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