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林那北散文集《宣传队 运动队》:另一种旋律(刘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3日09:0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 宾

  我相信,《宣传队 运动队》的第一句话就会让许多人感到错愕:“在百度上输入‘宣传队’三个字,显示的结果是这样一行字:‘本词条内容尚未完善,欢迎各位编辑词条,贡献自己 的专业知识’。”百度似乎无所不知,它的搜索引擎可以抵达知识之网的任何一个偏远角落。然而,“宣传队”的阐释却是令人瞠目的空白。退回到40年前,谁没 有听说过这个名称?广袤的大地之上,无数宣传队四处穿梭,他们载歌载舞的表演点亮了许多冷清而无聊的夜晚。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历史的幕布一开一阖间,一 个众所周知的词汇转瞬成为了考古的对象。

  这不是知识的匮乏,而是历史的尴尬。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日子贫瘠、动荡、惊恐不安,突然,一支盛装的小分队步履欢快地奔上舞台,涂脂 抹粉,吹拉弹唱,《洗衣歌》《我编斗笠送红军》《逛新城》……宣传队的锣鼓声犹在耳,运动队又蹦蹦跳跳地入场。果园竹篱背后的河流,体操房里的棕垫与吊 环,操场上篮球与排球,当然还有黄土筑就的堤坝与那支小口径步枪,兴高采烈似乎空气般笼罩了所有日子。

  其实苦难近在咫尺。父亲戴上又高又尖的纸帽子游街与批斗,一次又一次的收审与关押,不明所以的政治罪名,还有饥饿、沮丧、背离家乡、独自被锁在 暗夜的小屋、游荡在乡村青石板路上吓人的鬼魂。尽管如此,蓬勃的生命并未停止成长,棱角坚硬的岩层缝隙仍然有欢快的清泉汩汩流过。只要无边的压抑稍稍松 懈,激情和青春的躯体就会及时抬头,不失时机地为自己制造快乐。20世纪60年代的那场大运动折断了无数人的梦想。在黑暗降临之际,一些人断然选择自绝, 悲愤地发出尖锐的抗议之后永久地离去。然而,制造快乐似乎也隐含了另一种形式的抗议。当压抑的预设效应是无声无息、是战战兢兢时,快乐带来了意外的解构。 如果这一代人的快乐基因彻底阉割,那么,未来的解放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林那北的《宣传队 运动队》逐渐显出了特殊的张力:个人记忆收藏的各种快乐细节和身后庞大严峻的历史。历史的公认形象通常由历史学家商定,个人记忆往往轻盈地拐入文学的门 庭。《宣传队 运动队》是一本回忆组成的散文,摇曳多姿,回旋缠绕,联想衔接感慨,记叙伴随调侃,一个个家庭成员次第露面:高挑而尖利的奶奶,忙碌而时髦的父亲,母亲喜 爱热闹,弟弟倔强不羁,还有舅公和姐姐。书中从未出现温馨的家庭场面,诸如餐桌上温情的絮语或者客厅里海阔天空的闲聊。这个家庭显然聚少散多,每个人无不 行色匆匆,内心颠簸。呼啸的政治运动才是那时历史围绕的真正轴心,风暴时刻徘徊在简陋的宿舍之外,口号起起落落,批判接踵而至,所有的人都明白,这种神秘 的力量随时可以长驱直入,彻底撕裂家庭的平静。所以,《宣传队 运动队》之中,令人不安的社会背景成为一个又一个家庭故事的镶边。没有人始终从容悠哉,心安理得,也没有真正的开怀放纵,任何奔跑与嬉闹都包含着隐隐的忐 忑。

  尽管如此,快乐仍然是《宣传队 运动队》的主旋律。没有庇荫之所,没有未来的许诺,快乐来自成长之中的生命本身:“时代的痛触及每一个生命,但对于成长中的人而言,总以为有无限的未来可 期,浑身每一根筋骨都盎然如春天里的水草,哪怕黑暗的缝隙里仅透出一丝光亮,也仍然昂首迎风尽情摇曳。”林那北的记忆之中,那时的生命甚至“连叹息都有一 股阳光的味道”。这些陈述有意无意地借助自然意象作为比拟,大自然的蓬勃旺盛显然是林那北的向往。她的记忆之中,公社大院或者校园种满了扶桑、杨柳、夹竹 桃、白玉兰,油杉枝干笔直,果园里的柑桔和柚子酸甜馋人。相形之下,当年另一些重要的历史景象仅仅一闪而过,甚至溜得无影无踪——无数的会议,无数似曾相 识的口号,无数政治概念掩护之下的勾心斗角。这种“选择性记忆”的背面或许隐藏了某种无意识的企盼:与其投身于诡异莫测的阶级斗争,不如像一棵树那般自由 自在地生长。

  “宣传队”和“运动队”两个名称显明,表演艺术与体育运动是当年文化氛围之中两个相对自由的区域。如果说,阶级斗争的纲领始终威严地凌驾于文 学、哲学、史学、经济学乃至自然科学之上,那么,艺术与体育可能部分逃离严厉的政治管控。大幅度依赖严格的躯体技能训练,种种政治口号鞭长莫及;或者说, 由于政治口号的某种失效,个人因素赢得了相对宽裕的空间。风格、想象力、荣誉与成就感、个人奋斗的刻苦程度以及才能与天分,只有艺术与体育可以如数接纳, 并且成效显著。当然,林那北仅仅偶然地卷入,如同一条小鱼闯入一片平稳的水域,没有处心积虑的目标设计,也没有留下成熟的舞台形象或者不同凡响的运动成绩 记录。她的收获是无形的:呼吸到相对自由的空气,短暂地找到一个存放明亮性格的所在。

  这肯定是一种幸运。然而,代价呢?当生活的门槛改换为一份高考试卷时,代价突如其来地显现。宣传队也罢,运动队也罢,“一夜之间潮退了,一个个 都被晾在沙滩上,大气难喘”。学历证书以及体面的职业仅仅是表面的损失,对于这一代人说来,真正的打击是无知、无能,以及狭小的视野和贫乏的内心。不论社 会学愿意提交何种解释,林那北只能以文学的方式与这个严酷的问题相持,这令《宣传队 运动队》之中“父亲”的形象格外耐人寻味。

  在林那北笔下,父亲是个精力丰沛、激情四溢的人,他的日常形象多半是昂首挺胸,声若洪钟,披一件发黄的军大衣步履匆匆地下乡,或者坐在会场的话 筒面前雄辩滔滔,仕途的屡屡挫折都无法磨损他的慷慨激昂:“生活的汁液在他体内那么饱满横流,仿佛是株枝丫发达的大树,每个叶片都抖擞着汹涌的生命力。” 尽管如此,《宣传队 运动队》并没有流露多少女儿对于父亲的通常崇拜,相反,我们却不时读到林那北对于父亲小小的反讽、调侃乃至某种不屑——当父亲追逐每一个电视频道的政治新 闻时,当父亲详尽地打听那些官员的行踪时,尤其是当父亲建议她投身官场追求一官半职时。激情的背后一无所有,这或许是林那北对于父亲这一生的无奈慨叹?

  父亲逝世之后,林那北曾经为自己的生硬而内疚。在我看来,这种内疚终将涉及一个隐蔽的悖论:怎么估价进入历史岔道的激情?若干时间之后,历史可 以大度地修正目标与航线,弃旧图新,慷慨地划出另一个崭新的阶段。然而,一代人怎么可能挽回为之消耗的热血和生命?迄今为止,文学已经屡屡触及这个悖论制 造的隐痛:例如知识青年或者红卫兵。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曾经毫不吝啬地点燃了自己的青春,多年以后才明白,召唤他们的理想是一个错误的幻象。为了抗拒幻灭的 痛苦,许多人试图将他们的炽烈激情从历史岔道之中单独地解救出来。这一代人的通常辩解是:年轻时我们的确做了不少蠢事,然而,当时的真诚与奉献精神无可否 认。对于历史叙述和社会学说来,这种辩解无足轻重。巨大的损失决不会因为各种托辞而有所稍减。事实上,只有文学——例如著名的“知青文学”——听到了这种 辩解,并且久久为之伤神。

  或许父亲并未意识到这个悖论,他后半辈子从未想过激情之外还需要什么。但是,林那北的内疚必须负担更多的思想含量,她有责任设想和回应父亲的辩解。这时,回忆才能从私语转入文学,转入另一种充满了聆听、反思、自省与分析批判的空间。

  文学空间的一个特殊标记即是接纳各种回忆,它没有兴趣把回忆加工为严谨的历史,而是力图使回忆显出深度,还原细节,并且完整地保存个人的独特气 息。大多数回忆犹如深夜的喃喃独白,没有多少人听到,但是,文学从未谋求加入喧哗的时尚。现今,“超女”或者“好声音”是众口铄金的故事,奥运会的金牌获 得者是众望所归的英雄,还有多少人想得到当年遍地野草般的“宣传队”和“运动队”?这些人即将老去,很快会彻底隐没于历史的尘埃里。林那北的文字将他们从 遥远的时光深处追回来,重新感叹、唏嘘和良久的沉思。一种久违的旋律开始浮现。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