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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诗篇浑漫与(郜元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2日12:13 来源:西安晚报 郜元宝
  《闷与狂》,王蒙/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  《闷与狂》,王蒙/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

  《闷与狂》16章,86节,是描绘人生16个阶段的86篇小品或抒情诗。

  主题是每个人只有一次的人生。从模糊而丰盛的童年记忆写起,直写到“明年我将老去”,构成一部完整的诗化自传。

  第一章以《为什么是两只猫》为题在刊物发表时,“王粉”奔走相告,说王蒙终于将七十多年前揭开童年(也是一生)序幕的两只神奇的猫捉到纸上来了!

  确实,是从跳入第一次有意识的午睡醒来后所见两只黑猫四只亮眼睛写起,从“北方的城市草民一家”和贫民窟小院迷人的生活写起,从作为“宠物”的“贫穷”写起,依次写到童年众多的“悬案”,写到对偶尔钻进右耳的一只蚊子的深情凭吊,以及对想象中自己可能受伤的隆重抚慰,写到“一个小小少年打着盹,蒙眬地呆傻地想念着会飞的星星”,写到“痛恨康德,他使观星变成了媚俗。我痛恨诸葛亮,他使观星变成了巫师作法。我痛恨哥伦布,他使观星变成了航海征服开拓殖民地之术”,写到“永远不忘的是站在大树下拿着弹弓,你似乎是在瞄准一只树丫上的小鸟,其实你绝对没有猎鸟的动机,你是想用一粒石子伸展你的臂膀去与树梢拥抱,你想与所有的树叶亲吻。你太矮,树太高,不用弹弓你够不着树的面庞与嘴唇——那是一颗大槐树。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娲,那就是我膜拜我恋爱我错过了我唐突了的女人。”还写到“老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的人是丢人的。把一个鸡毛毽子踢上天空,然后打一个哈欠,自以为睡了一觉,然后顺脚一抬,接着了你踢上天空的那只毽子,然后把毽子随便一扔,你去买烤白薯。”

  上世纪50年代初王蒙写过一组属于儿童文学的小说,孰料六十年过去,他对儿童心理还这么熟悉,这般痴迷!建议直接给《闷与狂》开头三章颁发优秀儿童文学奖。

  接着,当然写了少共的“青春赋”,写了反右和新疆谪居,写了起死回生的七十年代末“第二次”解放,尤其写了凯歌行进的“第二次”的抑制不住的辉煌,不顾环境伤害弱者的自鸣得意的大块文章和周游世界,写了位高权重的一度部长生涯,写了爱人离去和耄耋之年的感怀,写了不甘老去而又处之泰然的艺术化了的矛盾心理,叫做“明年我将老去”。

  这当然也是“老年文学”。但这是未能忘怀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的气脉畅通身手矫健仪态万方的老年文学。“春水船如天上坐”的超然悠然有之,“老年花似雾中看”的颓唐却未必。还是那么执著,还是那么明澈,还是那么一往情深。已不是少年“为赋新诗强说愁”,但少年的敏感如故,愁怨如新。已不是青年的激越奔突,但青春依旧,青春万岁。已不是中年的“把栏杆拍遍”,但依然渴望再活一次,“一日看尽洛城花,始与春风容易别”。

  这是一个拥有60多年“写龄”的作家45卷文集1700万字作品的诗意浓缩,是一个叫“王蒙”的人全部“受想行识”换一种形式的总结陈词,是自传体小说或小说化散文化诗化的自传,是用70多岁高龄依然渴望“爆炸”依然能够“爆炸”的“语言瀑布”一气呵成的中国版的《童年·少年·青年》《忏悔录》《追忆逝水年华》和《尤利西斯》,也是尽情铺展的现代版的《归去来兮辞》《小园赋》《枯树赋》和《哀江南赋》。

  从《杂色》《春之声》《相见时难》《海的梦》到《活动变人形》《来劲》和“季节系列”,王蒙一直追求小说的诗和诗的小说。到了《闷与狂》,这种追求可谓功德圆满。

  周作人曾经感慨中国没有老年人写给老年人的够格的老年文学。诚哉斯言,那么中国的“老年文学”就从《闷与狂》开始?建议给它再颁发优秀老年文学奖。

  这更是对三卷本《王蒙自传》的诗意改写。过去他在“感时忧国”的同时虽然比别的作家多了份“救出你自己”的意识,但毕竟必须与太多庞然大物周旋,毕竟必须省略太多个人化非历史的细节,诗情还不能全然释放。《闷与狂》倒过来了,不再正面触碰历史和社会的庞然大物,而主要咀嚼着个人遭遇尤其心灵奇遇。比如关于新疆,仅取“荣获斯大林奖金”那样狗血而又令人感动令人“来劲”的细节聊以“纪盛”。这是一种提炼,一种萃取,篇幅不到三卷本《自传》的四分之一,但感情更浓烈,感觉更尖新,文笔更泼洒。

  “有人在烈火一样的期待里焚烧,有人在平静的自慰里渐渐安详。有人在安详里觉得劳累,有人在歇斯底里中获得平安。有人认定自己叠起的纸船运载着万有的美丽富饶,有人抱怨着上苍坑害了自己的美意与肌体。有人在故乡的泥土里用童话栽花,有人在记忆里注入苦涩的泪水。有人在平凡里享受世界的恩惠,有人因为令人发疯的平凡而不仅自杀,而且意欲杀人放火。”

  说的是“有人”。《闷与狂》的作者则完全敞开,全面吸纳,“万物皆备于我”,于是感激涕零,于是毫无保留永无止息地报答和释放。

  这是老年的玄而又玄,但起于撞入童年之眼的黑猫之玄。老年和童年构成永恒轮回的循环对话。少年获得了老年的入定,老年赋予了少年的痴情,所以明年也不会老去。只要他的文学的神经尚在,中国的日夜,个人的分分秒秒,都会随时奏出涕泪交迸的美妙和弦,玩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无与伦比的文字游戏。

  他未必写得快,只是形成文本之后,张力很大,语速极快,所以要慢慢读。这不是故事的大起大落,而是字与句极细心的编织和叠加,诗意诗味在乎字里行间。

  原名《烦闷与激情》,也很有味道?有烦闷于中的积累,才有激情四射的外化。他的文字无边无际,似乎“老去诗篇浑漫与”,但又有坚定的生命成长的中心,所以收放自如,总有深意存焉。“春来花草莫深愁”乎?

  于是能歌,能哭,能醉,能悟,能醒,能痴,能骂,能文,能赋,能闷,能狂。于是能诗。小说家和《自传》作者王蒙本来就诗意盎然,这回干脆把小说和自传改写成诗与赋。

  “皓首穷经”、解“庄”说“老”的王蒙也能做赋,也能写诗。

  “谁是我的兵,跟着我走。谁不是我的兵,大屁崩!”

  “那些无耻地写不是诗的诗的人大屁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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