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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中国的深度书写——评关仁山的长篇小说《日头》(孟繁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1日09: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孟繁华

  关仁山是一位长期关注当代乡村生活变迁的作家,是一位努力与当下生活建立关系的作家,是一位关怀当下中国乡村命运的作家。当下生活和与当下生活相关的文学创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也意味着某种不安全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创作就充满了风险和挑战。但也恰恰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性,这种创作才充满了魅力。关仁山的创作几乎都与当下生活有关。我欣赏敢于和坚持书写当下生活的作家作品。他的《天高地厚》《白纸门》《麦河》等长篇小说,在批评界和读者那里都有很好的评价。现在,关仁山又发表了47万字的长篇小说新作《日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日头》是关仁山讲述的冀东平原日头村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与现实,小说对中国“史传传统”的自觉承传,使《日头》既是虚构的故事或传奇,同时也是半个世纪乡村中国变革的真实缩影。我们仿佛听到了深刻反映这个时代的“黄钟大吕”之音。冀东平原的风土人情爱恨情仇,就这样波澜壮阔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重要的是,关仁山书写了乡村文明崩溃的过程和新文明建构的艰难。他的文化记忆和文学想象,为当下中国的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经验和路向。

  如果说《天高地厚》《麦河》等小说,还对乡村中国的当下状况多持有乐观主义,更多的还是歌颂的话,那么《日头》则更多地探究了当下中国乡村文明崩溃的历史过程和原因。

  小说从“文革”发生开始,日头村成立了造反组织,红卫兵也进入了日头村。“日头村很多事说不清来龙去脉,只知道状元槐、古钟和魁星阁。”千年老槐树上挂着古钟,为金状元修的魁星阁这三件东西是日头村的象征,也是日头村的文化符号。但是,“文革”首先从烧魁星阁开始:“魁星阁着火了!火光簇簇,一片通明,血燕四处惊飞,整个天空好像涂满了血。我和老槐树一道,眼睁睁看着文庙的大火烧了起来。大火烧得凶,像跟文庙有仇似的。天亮时文庙全都烧塌了,只剩下半堵墙。红卫兵排起长队,向着残垣断壁鼓掌。黑五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让我们欢呼吧!”小学校长金世鑫突然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日头村的文脉断了,文脉呀!没了文脉,我们和子孙后代都要成为野蛮人啊!”接着是批斗金世鑫。这一切都是在造反司令权桑麻指使下完成的。金家和权家有世仇,这个世仇可以追溯至土改。正如故事讲述者老轸头追忆说:(土改中)权家和金家闹出了人命。于是,权家与金家的争斗,成了日头村一直未变的生活政治。“权桑麻掌权以后,视天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为眼中钉。”权桑麻的这种仇怨,只因为日头村的这三个文化符号与金家有关。因此,从土改一直到“文革”,权家没有终止对金家的打击和争斗。这几个事件,集中表达了日头村乡村文明和伦理的崩溃过程。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始于关仁山,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等反映土改斗争的小说,都有详尽的对地主斗争和诉诸暴力行为的描写。比如对钱文贵的批斗、对韩老六的批斗,而李如珍则在批斗中被活活打死。那个时代,只要把人命名为“地主”、“富农”,无论怎样羞辱、折磨,直至肉体消灭,都是合法的。而这些反映土改斗争的小说,都对这些暴力行为给予了热情赞扬,这一立场在今天看来是需要讨论的。从某种意义可以说,乡村中国乡绅制度的终结,也就是乡村中国文明崩溃的开始。《日头》也写到了日头村的这些场景,从土改到“文革”。但是,关仁山不是在讴歌这些暴力和破坏行为,他在展现这些场景的时候,显然是带着强烈的反省和批判立场的。

  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金沐灶、权国金,他们都是当代乡村青年。但是权国金继承了祖上仇怨心理,无论是恋爱还是日头村的发展道路,一定要和金沐灶斗争。这既与家族盘根错结的历史渊源有关,同时也与父亲权桑麻的灌输有关。权桑麻曾说:“老二,你哥不在,爹跟你说几句私密话。这么多年来,你爹最大的贡献是啥?不是搞了企业,不是挣到了多少个亿的钱,而是替权家竖了一个敌人,就是金家。不管金沐灶救没救过你的命,你都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家族要强大,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你懂这个道理吗?”这就是权桑麻的斗争哲学。

  但是,改变乡村命运更强大的力量或许还不是权、金两家的争斗。日头村也终于在招商引资的潮流中办起了工厂,权家掌控着工厂。老轸头和金沐灶曾有这样一段对话:

  年轻人都进了企业,或是去外地打工,不管土地的事儿。只有年老的在地里巴结,庄稼长成拉拉秧,只能混口饭吃。工业把土地弄脏了,河水泡浑了,长出的东西,都是脏的。我坐在地头,一坐就是老半天,看着那些青草长出来,越长越高,埋了庄稼,埋了一块地一块地的庄稼,后来,庄稼地成了草地。他们不要庄稼了,不要粮食了。一想这些,我就哐哐地敲钟,敲得漫不经心,随意自如。

  金沐灶也常常发呆。那天他和我并排坐在地头。我掐了老烟叶,嘴唇舔了纸,给他包了一个喇叭茼烟卷。金沐灶默默吸了两口,说:资本的威力太大了。我这个小乡长没招儿啊,没人听我的。我吸着喇叭烟说:你是乡长,都没人听,那更没人听这个敲钟的!金沐灶说:轸叔,我当这个乡长,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想在工业化和现代农业发展上找到平衡点,但找不到。工业化太强大了,挡不住啊!

  乡村中国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想象或设计的路线图上,在发展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发展起来的村庄逐渐实现了与城市的同质化,落后的村庄变成了“空心化”。这两极化的村庄其文明的载体已不复存在;而对所有村庄进行共同教育的则是大众传媒——电视。电视是这个时代影响最为广泛的教育家,电视的声音和传播的消息、价值观早已深入千家万户。乡村之外的滚滚红尘和杂陈五色早已被接受和向往。在这样的文化和媒体环境中,乡村文明不战自败,哪里还有什么乡村文明的立足之地。乡村再也不是令人羡慕的所在,很多乡村,大可以用“荒凉衰败”来形容。与此同时,“乡村的伦理秩序也在发生异化。传统的信任关系正被不公和不法所瓦解,勤俭持家的观念被短视的消费文化所刺激,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变得紧张而缺乏温情。故乡的沦陷,加剧了中国人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也加剧了中国基层社会的秩序混乱。”(见《中国新闻周刊》总第540期特稿《深度中国·重建故乡》,2012年3月29日。)这就是乡村文明崩溃的前世今生。

  在火苗的说服下,权国金把魁星阁又建了起来。但是在金沐灶看来:“这表面看是好事,细想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也许是一个陷阱,是一个难以预料的灾难。如果不在人心中建设魁星阁,浮华的建筑当年震不住权桑麻,以后它照样震不住权国金的。我对未来的魁星阁还是充满忧虑啊!是什么让我这样忧虑,它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作为乡长的金沐灶显然看到了乡村中国文明的沦陷,但是他又能怎样呢?

  谷县长批评权国金招商不利。权国金便伙同邝老板破坏耕地挖湖,为了动员村民拆迁,人们都被赶到简易安置房里去了。但是:

  这严酷的一天,说来就来了。

  一辆辆警车拉着警察赶来了。在拆迁现场拉开了警戒线,还出现了特警,特警们拿着盾牌,车里备着催泪弹。

  开场是权国金蛮有气势的讲话:乡亲们,今天的日子应该记入日头村的历史。我们搞城镇化,搞现代农业,就得大量转移农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农民转移出去,表面看,我们没离开燕子河,没离开这块地儿,其实,是质的变化,你们由农民变市民啦!这是大转型时代,大伙都忍点痛苦,作出一点牺牲,也是给国家作了贡献。我坚信,我们明天的日子会越来越红火,我权国金,代表村委会谢谢大家啦!

  他说着,鞠了躬,还掉了眼泪。

  于是,“村口的石碑被挖了出来。蝈蝈挥舞大锤砸着,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石碑是一个象征性的事物,石碑的断裂表明日头村已不复存在。当乡村文明的载体已经被彻底颠覆的时候,乡村文明哪里还有藏身之地?这一笔是触目惊心的。

  权国金不止是日头村独特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中国从土改经“文革”再到乡村城镇化改造过程中,形成的“特权农民”的一个典型。他带着他爹权桑麻的一根骨头,精神上就有了变异,原来的他是淳朴的,虽然有心计,但是缺少霸气和威猛,可是自从啃了权桑麻留下的骨头,他不仅作风上专横跋扈,而且个人品性上厚颜无耻,从个人生活,比如失去性功能后专门拍摄女人的脚,一直到后来的侵吞占地款。乡村文明的终结虽然是中国社会发展的整体趋势决定的,但是,在乡村中国内部,即便没有外力的推动,传统乡村文明也在权国金这类人物的践踏下名存实亡了。

  最后,我不能不多说说金沐灶这个艺术形象。金沐灶是个新形象,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民间思想者。他带着沾着父亲鲜血从天启大钟拓下的《金刚经》,心中充满悲悯。他面对与火苗爱情的煎熬,高考中当了文科状元,毕业后回乡当了乡长,一心为乡亲们招商引资,但是现实让他无法摆脱权桑麻的阴影,无法摆脱资本的侵蚀,内心却不甘沉沦,他向往着心中的红嘴乌鸦,对人生有了崇高的追求。他在现实中无处可逃的时候,就把精神理想寄托放在了远方的红嘴乌鸦和美丽的云顶。重建魁星阁成为他最大的理想,也是他在浊世中的精神寄托。面对乡村文化的崩溃,尽管他受到了道士杜伯儒的影响,但他的痛苦是无法救赎的,他斗争过,也绝望过,他既无法摆脱现实,又没有能力得到解脱。他的精神困境、他的精神探索有了普遍性,从而引起我们对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进行深入思考。金沐灶注定要燃烧自己来祭奠理想。他对农民命运的探索是悲壮的,寄托了我们的理想,他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红嘴乌鸦。

  小说中的毛嘎子升天、老槐树流血、血燕、天启钟自鸣、敲钟不响、状元树被烧、大钟滑落响了三天三夜、枯井冒黑水、日月同辉、红嘴乌鸦的传说等,都有《白纸门》的遗风流韵,也有《百年孤独》的某些影响。这些魔幻或超现实的笔法,在他的《麦河》中已有运用,但是,魔幻在《日头》中更加圆熟、更加突出,有效地丰富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小说用中国古代审定乐音的高低标准“十二律”作为各章的命名,不仅强化了小说的节奏感,同时与小说各章的起承转合相吻合。这一别开生面的想象,也是中国经验在《日头》中恰到好处的表达。《日头》是关仁山突破自己创作的一次重要的挑战,一个作家突破自己是最困难的。关仁山韬光养晦多年,他用自己坚实的生活积累和敏锐观察,书写了日头村传统文明崩溃的前世今生,实现自己多年的期许。他对乡村中国当下面临的问题的思考和文学想象,也应和了我曾提出的一个观点:乡村文明的崩溃并不意味着对乡村中国书写的终结,这一领域仍然是那些有抱负的作家一展身手前途无限的巨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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