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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钞雪纂,可补三箧之无——从钱锺书《外文笔记》谈起(郭宏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26日09:38 来源:人民日报 郭宏安
 《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一辑),钱锺书著;商务印书馆2014年出版 《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一辑),钱锺书著;商务印书馆2014年出版
  钱锺书(1910年—1998年)  钱锺书(1910年—1998年)
  上世纪30年代,钱锺书在英国牛津大学读书,在学校的波德林图书馆,他阅读了大量的西方典籍。取“波德林”之谐音,钱锺书赋该图书馆以中文名“饱蠹楼”,意为书虫大快朵颐之地。  图为钱锺书在牛津大学期间的读书笔记,即“饱蠹楼读书记”。

 

  图为钱锺书读英国作家约翰·布肯等人作品的笔记。  图为钱锺书读英国作家约翰·布肯等人作品的笔记。

  余生也晚,读书甚少,范围亦不广,直到《管锥编》问世,方才知道钱锺书的名字。当时我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读书,书买回来,粗粗看过一遍,只见满篇的引文、注释及好几种外文,写作的语言又是典雅的古文,读得如醉如痴,却又似懂非懂,掩卷只有惊叹:此公好博学也。后来,知道钱锺书先生乃是从社科院外文所“借”到文学所的研究员。年长的同事告诉我,钱先生不藏书,他的学问来自借书、读书、做笔记和融会贯通、游走中西的思考。

  我到了外文所之后,打算去美国留学。大概是1981年年底,我带了老师李健吾先生的介绍信,请钱先生为我写一纸去哈佛大学留学的推荐书。当我说到哈佛大学罗曼语系的儒勒·布罗迪教授的时候,钱先生笑了,说:“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法国17世纪文学的专家,我曾经在书中引用过他。”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管锥编》第一卷,翻到149页,指给我看,果然,儒勒·布罗迪的名字赫然在目。我很惭愧,书读过,却不记得这个人。我想,钱先生大概是第一个知道并了解儒勒·布罗迪的中国人。

  印象中钱先生的家中只有一两个书架,“坐拥书城”用在他身上不啻南辕北辙。商务印书馆今年出版了《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一辑(全三册),印证了学界的传说和我的印象:钱锺书先生真的是一位不藏书的大学者。“书非借不能读也。”的确,他就是实践这一至理名言的少数人中的一个,所里几位常常帮助钱先生借书的前辈都跟我说过。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抄书”,钱锺书先生深明此理。

  坐拥书城的学者很多,但鲜有博学如钱锺书者,何故?我想大部分学者都是为写而读,所谓出成果,仿佛读了不写就做了亏本的买卖,他们的写不是读然后有得或有感的结果,为的是达到某种目的。钱锺书先生在《外文笔记》中说:“露钞雪纂,聊补三箧之无……”著一“聊”字,活脱表现出执笔之人不求人知、自得其乐的心境;今去掉“聊”字,代以“可”字,谓昼夜抄录借来之书,不是果真可以取代图书馆或别人的藏书而化为自己的腹中之书吗?当下,这种纯粹为了好奇和乐趣而读书的学者可谓寥若晨星,他们被学术之外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者被诱惑得忘乎所以,真应该看看钱锺书先生的《外文笔记》,那飘逸飞动、遒劲有力的书法真真是愉悦的心情的自然流露,无论是在饱蠹楼里,还是在家里的书桌上。正如在干校,杨绛问他能否在那里住一辈子,他说能,但是没有书。哪里有书,钱锺书先生就会安之若素。书是他的生命,所以他能从上世纪30年代直到90年代60多年不间断地记笔记,单是外文笔记就达200多本、35000多页,装在铁箱、木箱、纸箱、麻袋、甚至枕套里。

  据杨绛先生回忆,钱锺书先生说过,一本书,第二遍阅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能发现。这说明,钱锺书先生读书,不是求多,不是浏览,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两遍三遍地读,甚至反复阅读,披沙拣金,他的笔记大都是阅读之后的功课。他并不自恃惊人的记忆力,而是坚持不懈地做笔记,做增补,而且“总爱翻阅”,还常把精彩的片段读给杨绛先生听,其欣然自得的状态如在眼前。许多人都做笔记、做卡片,但常常翻阅的并不多,很多时候做完笔记就束诸高阁,再不看了。

  笔记做了还要用,我认为这是钱先生做笔记的精髓所在。他的《谈艺录》、他的《管锥编》、他的论文,甚至他的文章,其源头恐怕多在这些笔记里头吧?所以,我愿意在前面说过的俗语后面再加上一句:抄书不如抄而用之。如今有了互联网,查阅资料固然方便,但是查什么,查出来做什么用,用的结果是什么,恐怕还是人脑说了算。“互联网出来,《管锥编》的价值减半”,这种说法耸人听闻,《管锥编》可以校检互联网,而互联网不能出一本《管锥编》。

  钱锺书先生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可以见出,钱锺书先生心目中,做学问的时代于今远矣。如今做学问的人大多在高楼广厦之中,荒江野老之屋不可寻也,更难找的是素心人,而且此类素心人毋需多,“两三”足矣,他们或商量,或论辩,总之是培养学问,使之越来越大,越广,越博,最后返约。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之学者为学的目的是修养自身以达于道,今之学者为学的目的是名誉、利益和地位,最后获得他人即社会的承认。钱锺书先生显然是要做一个“古之学者”,所以他不追名、不逐利,不在乎社会的毁誉,皎然自立。他做了60年的笔记,可以说卷帙浩繁,却不急于写成文章发表出去,而是慢慢地酝酿发酵,“较易理董者”成为《管锥编》,不易者将成为《管锥编续编》,可是由于环境的原因,加上“多病意懒”,竟成为遗愿,连心里有的《韩愈》《杜甫》诸篇也未见诸文字。而他以为“没用”的外文笔记,难道不是有待外国文学研究者挖掘的宝藏吗?我是一个法国文学的研究者,看到钱锺书先生的《外文笔记》第一卷中关于圣伯夫、古尔蒙、都德、法朗士、博马舍、福楼拜、雨果等的摘录,无比欣喜,钱锺书先生所关注的作家,如圣伯夫、古尔蒙等,说不定会重新引起我国法国文学研究者的兴趣呢。不要忘了,“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商量培养”的学问乃是真正的学问。

  20世纪以来,国际学术界逐渐放弃了“构建体系”之类的话头,黑格尔式的庞大体系不再是学者追逐的目标。钱锺书先生无意中做了一位引领潮流的学者,他说:“零星琐屑的东西易被忽视和遗忘;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他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下来的片段思想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段思想,两者同样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长篇大论,纵使一吨,也是废话,必须弃;片言只语,纵使一克,也是微言,必须留;弃一吨,留一克,这是只有大学者才敢做的事,小学者岂能望其项背!钱锺书先生的《外文笔记》好似在已毁的建筑物内爬梳,寻找尚可利用的木石砖瓦,找到之后欣欣然安放在别的建筑物上,他不“忽视和遗忘”“零星琐屑的东西”,他作为“根苗”,精心地培育“周密理论”的“自发的孤单见解”。这无疑是为那些急于建立“体系”的学者敲响了警钟,也为天下的读书人树立了榜样。

  杨绛先生曾经打算补缀钱锺书先生的“破旧笔记”,钱先生阻止了她,说:“有些都没用了。”我觉得,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无奈和失望。杨先生问得对,这些笔记“对于学习外国文学的人,对于研究钱锺书著作的人,能是没用吗”?她的回答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对于研究他的学问和中外文化的人,总该是一份有用的遗产。”我觉得,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游移和困惑。我的看法是:钱锺书的《外文笔记》是一座宝库,研究外国文学的人入宝山是不会空手而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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