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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小说,坚硬如水(贝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20日09: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贝 思

  谈苏童笔下的意象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但我依旧想探讨,他小说的核心意象是什么?最能体现他的创作特征的意象是什么?“大红灯笼”?可能子 虚乌有。“南方”?正确但太笼统。色彩?红粉?乃至香椿树街?都无法贯穿于始终。至于“逃亡”,似乎道出了苏童小说的某些性质,但“逃亡”是什么样的“意 象”?似乎也很费解。如果我们想从苏童的作品中找到一个可以统一这所有一切的意象,我想那一定是“水”。

  忆江南

  苏童说:“我这40年的生活,一直和河流纠缠在一起,这种表达是非功利的,也并非出于作家的职业选择,这是我心里的声音。”

  苏童自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只要打开家里后窗就可以看见缓慢流淌的河流,以及架在河上的三座形态各异的桥。人们从桥上来来回回走过,伴着清明时节 绵绵无绝的梅雨。这些场景淅淅沥沥,湿润了苏童有关家乡的童年记忆,能不忆江南?这场江南式的文人怀旧不能不从“水”开始,又不能不由“水”的途径与 “水”的氤氳环境来实现。《少年血》中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与苏童的童年记忆有关,而这些童年记忆似乎又与水有着莫大的关联,有关那条河,那些雨,那条泥泞的 古老街道,一直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小说里。苏童对水是有特殊的敏感的,他甚至可以感知到“二十年前的雨听起来与现在有所不同”,可见他对水的格外留 意。在苏童创作转向时,当他不再将目光聚焦在令他投以深情的故乡记忆,他一系列被评论家称为新历史小说的作品都不再描写他的童年经历,而转而以“逃离”枫 杨树故乡为趋势,塑造了许多命运无声、如水般的女性形象,但即便故事逃离了童年的地域和背景,那些江南特有的潮湿空气却还是挥之不去,带着江南的腐朽与绮 丽,使他笔下的每一个场景似乎都渗透着浓浓的水气。历史在水中渐渐迷离而又清晰如昨,历史如水一样明灭变幻、不再坚硬、化为一团柔软。除了“新历史”,苏 童笔下虽然不多,但也同样重要的现实生活故事也时时弥漫着江南水乡的气质,“蛇”一样地灵动飞舞起来的,是如水的生活质地。正是这“水”,塑造了苏童与众 不同的南方气质。

  江南的潮湿与柔软在苏童的笔下被推向了极致,水意象成为一种纽带,那不仅是地理的,同时也是文化意义上的标识,尽显苏童与江南血缘的关联。

  水的样子

  我们或许可以相信苏童的写作是从梦里故乡的一场梅雨和一条河开始的。“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便会做古怪的梦,你会梦见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亲 属。有一条河与生俱来,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顺流而下,回首遥望远远的故乡。” (《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苏童笔下一直未曾缺席水意象,苏童的创作也因此被水统一了起来。

  雨水与幻想。从数量上说这是苏童笔下最常出现的水意象。他有许多篇目都以一场雨为开场,《蓝白染坊》的故事开始于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以雨季的结 束为完结,在漫长的梅雨季节里,是战争的到来,是绍兴奶奶殁了,是再也寻不到的黄狸猫,雨水的到来是一种郁郁的情绪,少年们期望在这个潮湿的雨季里世界会 发生什么大事,可是在平静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差异,就如同“多日的雨天……拱出一团毛茸茸的梦想”(《蓝白染坊》)。当雨水落在长街和土地,每一滴水中都 有一个闪烁着的幻想,《女孩为什么哭泣》 中,听见伞上滴答的雨声,幻想着在雨夜里会有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走来敲门避雨。一场大雨一场梦,至于达到虚无的幻想与真实的雨水之间的零距离,在苏童笔 下就确定无疑地是他的水意象所欲完成的了。

  河流与秘密。河流在苏童书写的水意象中,是极为核心的一种。在《河岸》中,苏童终于将家门口的小河幻化成一条贯通历史气度的大河。苏童将整部小 说用河与岸的对立和依赖去构思,用一整个长篇小说的长度去诠释一个终极的“水”意象。在这一脉涌流的“河水”之上,有阴柔如水的生活,有权力与欲望的泱泱 之水,有人性守持的堤岸,有童年的天真与苦难记忆,有女性凄美与物质的限囿,更有物是今非的流转和历史之水的永恒流淌,所有这些,都集大成般地被苏童焊接 在河与岸的结构上了。正如苏童自己所言,“河流是一个秘密”,一个民族的生存秘密。

  泪水与神话。《碧奴》是对孟姜女哭长城这个中国传统神话的重述,在这部小说中突出了眼泪的神性,桃村人与其他的人本没有什么不同,却因为可以用 耳朵、嘴唇、乳房哭泣而好似神人。碧奴是一个泪人,她可以用头发、脚趾、手掌哭泣,她的哭声可以让囚笼生出铁锈,可以让善动容,令罪忏悔,她的眼泪拥有伟 大的神力,可以动城也可入心,封建社会的残酷统治在她的眼泪里化为乌有,“她用眼泪解决了一个巨大的人的困境”(《碧奴》)。所以又可以说,苏童笔下泪水 的力量,无关神话,却有关人心。

  坚硬如水

  中国自古就有红颜多薄命这样的对女性命运的慨叹,虽然世世代代,人事已非几千年,但是苏童笔下的女人依旧陷在这样的宿命里,不能自已。这是苏童 创作中对有关女性命运的人生命题的一种复活。刘禹锡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浓愁”。苏童用水意象所表明的审美努力,就是这种女性如水的古老隐喻 的意象性复活。

  苏童笔下的“水意象”也复活了中国最为传统的哲学思辨。“子在川上:‘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子用“水”给中国人确立 历史和时间的通道,河流承载着库文轩一家在时间的长河里无定地漂泊,当父亲抱着邓少香女士的纪念碑沉河而亡时,河流也以其永恒的姿态将所有的真相和信仰都 吞噬和淹没,使之成为真正的历史。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在苏童的笔下,“水意象”总是以欲望之流的面目出现,充满了腐败和死亡的气息, 这似乎是对老子思想的延伸,当人沉迷堕入求取水的时候,水便失去了它的本善,水善于不争,当你以疯狂交换欲望,无情之水会将所有的肮脏和丑陋吞灭,默默地 将所有的残忍冲淡,再不提起。而苏童一再地提起这似弱如钢的水,是在复活这一水的哲理主题,水的永恒在于其永恒的流淌,其他所有的繁华与物的生灭、人的来 去都稍纵即逝,今是昨非。人们所谓的苏童的“新历史”,所复活的就是一种历史沧桑感,一种人生如幻、历史虚无的中国传统感受。像历代中国传统诗人一样,正 是这水,将坚硬的历史及其所有的欲望、权力、物质都融化为一团感伤唯美的审美之物,徒留伤感在人间。

  如果说沈从文写下的“水”和水边生活更像是一首田园诗,那么苏童小说复活的“水”就更侧重于传统水意象中有关颓靡的江南气质,就好似诗词里那些 莺莺燕燕、奢靡腐朽、物欲横流的江南水乡,苏童好似现代的少年诗人,完成了一次对传统水意象的复兴。尤其他把古代诗词传统中水的审美意象内容复活到了当代 小说中,给当代小说带来了古远的意境和连续性。

  但是苏童小说水意象虽然自有其江南文化来路,却同时也拥有现实理由和现实意义。中国新时期成功地过渡、转型成为一个巿场经济社会,它在物质文明 发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助长了对物质的崇拜,引发了人们心理感受的失衡,欲望横流,物质扩张,粗糙甚至带有摧毁一切意志的暴力,致使精神萎靡,心灵被 物所异化。在这样的背景下,苏童没有回避,物、欲望及其暴力像梅雨天里的水一样来势凶猛,漫过人性挣扎的岸堤,成为苏童笔下的最重要的描写对象和主题。而 由于水意象的加入,使这个物质时代的叙事渗透了某种柔软的审美的润物之剂,充满物化的人物、故事与宏大背景在经过江南之水的审美浸泡、融化之后,不断地散 发出腐败而令人感伤的痛和令人无法不迷恋的气息,这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苏童式的艺术气质,对历史、岁月、繁华物象、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唯美而迷人的描写, 写出了人类对欲望的依靠和迷恋,无法抗拒的诱惑和无法亲近的无奈,物的实在如梦如水一样地破灭,欲望的暴力形式被审美所转化,感伤之美如雾一样遍布每个角 落,发霉的人性像毒品一样成为审美流行因素,被人们疯狂追逐、吸食,表达了一个时代的心理真实和感伤。苏童由此而成为具有独特风格意象的作家。

  坚硬的是物质之壳,而如水的是经过水养育的心灵。苏童不会去“强攻现实”,他拥有感悟这个时代的独到的艺术方式,那就是以水来隐喻,以心来化解,以文学审美来为物化时代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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