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风格、类型与作家主体(黄桂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20日09: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桂元

  文学风格曾是一个熟悉的近乎老生常谈的创作学话题,而今被重新提起,我们却有久违之感。文学风格形成于作家主体,并不是偶然的,总会与时代、民族、地域、流派等诸多元素交织、融合、渗透,最终表现为一种独异而稳定的书写风格魅力,同时也是作家成熟的标志。然而,在全球化经济年代,热点太多,“机遇”太多,利益太多,诱惑太多,务实性书写渐有趋同之势,谈论文学风格仿佛已经陈旧、过时。当作家毫不掩饰急功近利的迫切,纷纷视“利益写作”为一种与时俱进的主流性书写选择,且堂而皇之,胜任愉快的时候,文学风格沦落为貌似文学繁荣时代中的稀有之物,也就不足为奇。

  1990年代,伴随着市场经济转型,中国文学曾经历过一段“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茫、苦闷和阵痛期,至今历历在目。跨进新世纪门槛,随着资本注入,经济搭台,中国文学景观仿佛一夜之间峰回路转,焕然一新,昔日“文学被边缘化”的哀叹、苦闷云开雾散,一度振聋发聩的“文学已死”论也已成为日后业内的八卦谈资,这种梦幻般的神奇变化不免使人唏嘘感慨,悲喜莫名。如今,文学虽已淡出社会中心的光环笼罩,却在边缘位置欣欣向荣,大放异彩,诸如各种评奖、论坛、研讨、出访、写作基地剪彩、文学馆落成等活动名目繁多,生香活色,风光无限。有大量硬邦邦的数据可以支持文学繁花似锦、形势喜人的结论,网络中各类作品流量堪称天文数字,仅诗歌网站就数以万计,纸质文学也是果实累累,2013年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书号中心登记的原创长篇小说竟多达4798部,与十几年前相比,作家的日子过得滋润、快意多了,一些名家接轨开始享有国际声誉,问鼎文学诺奖的莫言更是成为中国作家步入世界文坛的标志性人物,这一切令人叹为观止的事实,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文学正在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然而,文学的良辰美景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有关文学创作风格都去哪儿了的追问,带有鲜活的问题意识,其所触及到的某些文学写作症结,足以使我们头脑清醒,保持谨慎乐观,回到真实的文学现场。

  文学风格的缺失与否,是我们鉴别一个文学时代是否真正繁荣的主要标准。这属于文学常识,却很容易被搁置一边,成为盲点。大家考察、鉴别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往往喜欢集中在“类型文学”层面,并据此做出形势大好而不是小好的权威评估。大众可以这样理解,但对于业内专家,具备一些超越性的眼光和问题意识,就显得非常必要。

  “类型文学”通常是指题材基本相同,读者群相对固定的文学形式,其归纳与划分,界限清晰,一目了然。就文学形式而言,它可以从体裁上区分,比如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非虚构、剧作等,也可以从形态上区分,比如现实类、理想类、象征类,每个形态还可以细化,现实类可含再现与写实,理想类可含表现与虚幻,象征类可含暗示与隐喻,等等。文学形式还可以从题材与读者群的角度分类,“类型文学”借助网络平台与营销运作异军突起,光怪陆离,五花八门,“百度”一下,就可以发现网络文学已是包罗万象,诸如官场\职场、架空\穿越、武侠\仙侠、玄幻\科幻、神秘\灵异、惊悚\悬疑、游戏\竞技、军事\谍战、都市\情爱、青春\成长等等都被囊括进来,可谓上天入地,层出不穷,其作用不容低估——不仅扩充了文学品种,激活了文学生态,而且大大丰富了社会大众的文化娱乐生活。对于“类型文学”的界定,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与“通俗”二字挂钩,而一概而论,这种习惯性的“挂钩”联想往往出于某种成见,在创作美学的天平上,高雅与通俗应该是平等的,互文性的两个范畴,来自于不同的生产方式、传播途径、接受演变和评价体系,并不存在优劣、高下之分,所谓“高雅”也未必完全与“通俗”绝缘,所谓“通俗”也不是毫无成为经典的可能。比如诗经、明清小说,都曾与民间“俗”文学有着某些渊源关系。

  问题在于,“类型文学”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文学的全部。这是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互联网为无数网民发表作品提供了最便捷、最自由、最广阔的平台,文字“发表”失去了门槛和限制,随心所欲的写作繁衍出铺天盖地的文字,这也提示我们,互联网的出现改变了传统的写作模式,由过去的读者敬仰经典作家作品的阅读时代,变成了大众狂欢般的全民写作时代,其间不免鱼龙混杂,良莠并存,泥沙俱下。“类型文学”的大本营在网络,其作品种类尽管千姿百态,却并不等同于文学风格的多样性,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文字是非文学的。即使是与“类型文学”沾边的写作,其动因也往往与文化产业的发展壮大密切相关。网络文学平台活跃着一批对于“双赢”充满渴望且志在必得的写作生力军,他们的写作已被网络收费模式劫持,每天要生产不少于5000—10000字的作品,一往无前的写作动力与立竿见影的阅读奇观捆绑一起,吊足网民读者的胃口而充分达到吸金效果,是第一位的,文学风格无关紧要,他们不缺虚构能力,不缺叙事才华,不缺编织技巧,不缺神乎其神的想象力,惟一缺的是文学写作中的独特底蕴和风格魅力,指望这里产生持久耐读的经典作品,恐勉为其难。

  文学风格的存在,历来是验证经典作家是否拥有独特文学价值的依据。很难想象,一位经典作家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独具的文学风格。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无一例外都是以其独有的艺术底蕴与风格魅力而留存史册的:被誉为“雄赡高华”的建安文学,“三曹”中曹操诗之苍劲古直,曹丕诗之悲凉婉转,曹植诗之风流雅怨,各具风骚,有口皆碑;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的“韩潮苏海”,“郊寒岛瘦”,“元轻白俗”,为历代读者所津津乐道;风云浩荡、云蒸霞蔚的唐诗造就了中国古代诗歌的鼎盛时期,就因为有诗骨陈子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狂贺知章、诗魔白居易、诗鬼李贺、诗奴贾岛等经典诗人群峰比肩,自成一格,各臻其至,难以归类。业内公认俄罗斯文学史上巨匠如云,仅名尾带“斯基”字样的就不下10位,比如别林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巴乌斯托夫斯基、斯塔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楚科夫斯基等,他们的精神徽记、气质纹路彼此难以混同,他们有如星宿般熠熠生辉,以其文学风格的卓然不群映照着俄罗斯文学的浩瀚天宇。

  提到“类型文学”,不能不使人想到一种更具类型特征的文学写作,这种写作具有文商互利性质,与文学风格的多样性不可能兼容。文学风格的多样性往往受制于时代风潮,知识经济年代,资本和市场不仅控制了经济和社会,还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知识和文化。布迪厄提出了“文化资本”的概念,认为特定的文化资本会培养出相似的文化趣味。就像如今的科学技术与资本、市场、产业的利益链条日益严丝合缝一样,文学与资本、市场、产业的利益纽带也变得日益紧密。存在决定意识,作家在这个过程中很容易与资本与市场共同起舞,达成利益默契。应该说,资本的注入,商媒的传播对于文学事业的发展还是利大于弊的,需要警惕的是作家需要坚持相对独立的美学信仰和艺术立场,不能完全被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市场之手随意摆布。

  市场经济年代,知识分子的恶质化在一些科技与人文领域有所漫延,部分作家未能幸免。马克思早在19世纪就曾意识到“货币拜物教”对人的异化,它抽掉了人的本质的丰富性,最终把人降低为物质动物。而能够抗拒异化,缺少功利心,尊重“伦理规范”和“价值信仰”的作家,才有可能进入灵感飞翔和语体创造的自由境界,从而形成文学风格。观察时下比较活跃的一些作家,笼而统之有两类角色:写作型与事件型,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容易辨识,即文学与非文学。一些是非文学类的“作家”,名头很响,人们却想不起他们究竟写过什么作品,他们善于制造一些吸引眼球的“事件”或组织流派、提出宣言而名噪一时,出人头地,这类以折腾为主的非文学“作家”不可能与文学风格有任何干系,可忽略不计。写作型的作家当然是靠写作安身立命的,一些人孜孜不倦,堪称写作者中的劳模,却仍与文学风格相距甚远,不免令人不解,其实也不奇怪,原因还是出在写作者的主体症候出了问题——更多的利益驱动,模糊了其文化、审美、商业、社交活动之间的界限,导致其骨质疏松,身段绵软。他们自视为中产阶级高端生活中的成员,事实上此言不虚。中产阶级意味着稳定、安逸、富足的生活状态,对于社会运转起着基石和润滑作用,以消费为中心,迷恋物质需求,讲究品牌享受是中产阶级美学观的要义,因志趣平庸,冷漠自私,性格干枯而被马尔库塞称为“单向度的人”。若说他们缺乏进取心和目标感,也不是事实,行走于市场江湖,与日益强大的商业文化达成最大化的利益共享,便是被他们视为人生成功的梦寐以求。当文学被资本绑架,当作家被市场买断,当作家的全部生活体验内容都是商家的利益需求,这一切必然会直接影响到作家的写作选择和话语方式。作家勤奋写作,笔耕不辍,完全成了求实惠,求发展的需要,写作本身也由此具有了产业性质。有的作家甚至画地为牢,热衷于财富叙事,钟情于金元书写,甘愿成为金钱的附庸,而疏离了心灵奥秘,必然视文学风格为多余、无用、可笑、不合时宜。久而久之,天经地义,成为一种宿命,一条写作的不归路。这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渐进过程。

  文学风格的建立肯定会有难度,而最大的难度就是自我挑战,与作家主体拥有怎样的精神气质关系重大。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论述了西方艺术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前者表现为梦,后者表现为醉,是精神气质的极致写照,都是在强调文学风格与作家主体的价值信仰、精神气质之间的内在关系。别林斯基认为,文学风格是在“思想和形式密切融汇中按下自己的个性和精神独特性的印记”,歌德也承认,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宏大自白的一部分。卢梭何以看重《忏悔录》,是因为他希望读者从中看到的不是作品,而是他这个人。这意味着,真正的写作对于作家具有某种自传性质,是成立的。西方后现代已有“主体死了”的声音,它延续了尼采“上帝死了”的类推,意在警示现代人对把握世界的能力不要自我估计过高,这个隐喻释放了后现代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颠覆”意图与“解构”冲动。但我相信,只要作家是真正在用灵魂写作,主体就不会只是一具躯壳,文学风格也不会无迹可寻。而当作家仅仅成为一个“码字”匠,一切便无从谈起。长期以来,作家一直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誉,这是作家的工作性质和文学艺术的特殊净化功能决定的,今天并没有过时。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