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最需要什么(路侃)

　　怎样充分体现自己的价值，是文艺批评面临的一个问题。文艺批评该怎样充分赢得创作者的重视，怎样更多地赢得读者的喜爱，怎样更好地发展壮大自己，都反映了文艺批评的价值问题。

　　文艺批评可以说是一种思想的艺术，它最大的价值是可以为文艺、为社会提供文化思想。每一个时代的文艺批评大家都以独到的思想贡献影响文学艺术。中国古代文论的“兴观群怨”“言不尽意”“发愤著书”，以及“文气”说、“风骨”说、“滋味”说、“意境”说等精辟思想，影响产生了无数优秀作品，成为中国文学的优秀传统。其中孔子的“兴观群怨”说还引导古代社会统治者通过诗歌来了解社会民情。马克思的戏剧要更“莎士比亚化”的主张，恩格斯的“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的批评标准，别林斯基的典型即“熟悉的陌生人”的精辟概括，都深刻影响了文艺创作。文艺批评的最大意义在于通过思想激发艺术创造力，激发创作活力、潜能、创新与竞争力。好的文艺批评能够使创作者可以达到、尚未达到的艺术才能、思想高度充分地释放出来。

　　当下文艺批评最缺乏的正是思想。在文艺的宏观认识、文艺的战略性问题上，文艺批评缺少切实说明文艺实际问题的理论建树。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有活力、有创见的理论探索不多见了，能够引起人们关注，对社会生活发生影响的见解也不多见了，较多的是对西方当代文论的简单阐释，脱离实际的评说，是缺少社会共鸣、缺少有力量的个人视角。在微观分析上，在批评的议题设置、文艺新现象认识、文艺热点分析、代表性作品评价上，文艺批评也缺少切中实际的有影响有力量的思想见解。这些与当代西方文艺理论批评所具有的影响形成差距，也与后现代主义对传统、本质、真理、理想、价值解构的影响有关，和消费时代的文艺娱乐化有关。但这并不等于文艺不需要思想，好莱坞的娱乐大片不断地扩张娱乐的想象，又总是充盈着美国精神，让超级英雄从拯救美国到拯救全世界。文艺思想的发达是社会和文化进步的表现。思想来自实际、来自实践、来自人民。文艺批评的精神思想也来自文艺实际，来自社会实践。文艺批评特别需要密切联系文艺实际的发展变化，联系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联系人民群众的实践与心声，提出阐释中国文艺精神，引导中国文艺创作，对社会生活发生积极影响的有益思想。

　　文艺批评原本也是一种充满文采的美文。中国古代有许多著名的文论、诗论、画论、书论和小说评点，既是文艺理论批评，同时又是精美的诗歌散文随笔，许多名篇都因其文体和思想的伟大而著称于世。如《文心雕龙》之“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沧浪诗话》之“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金圣叹小说评点之直取文心，“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这样的灼见和文采，今天的文艺批评还很少有新的超越。现代文学大家的文艺评论往往也是通俗晓畅、启人心智的。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曾经写过不少随笔式的美术评论，如《不到顶点》《一以当十》，均从经典和形象入手，说明一个艺术规律、创作道理，生动贴切，通俗入理，产生过很好的影响。但现在，这样深入浅出、哲理深厚的批评美文不多见了，评论文章往往过于理性，缺少艺术、通俗和生动。文风不仅是形式，往往也表现作者的思想状态和精神追求。

　　批评的文章要写得好，需要批评者比创作者有更开阔的视野。王国维《人间词话》谈艺术家创作思维与形象的关系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他说：“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也正是文艺批评应该具备的思维方式。“入乎其内”，就是要求批评家要有丰富的艺术感性，更懂艺术，更理解作品，熟悉创作规律，与不断变化的创作现象保持密切联系，只有这样文章才能鲜活生动。“出乎其外”，是体现文艺批评的基本特征，是一种艺术理性，是批评家的社会视野和思想文化视野，决定文艺批评提出问题的能力。站得高，视野开阔，批评才会更有新意。感受艺术的生动具象，与挖掘作品的社会民生文化艺术意义相结合，就使文艺批评更具有可看性。

　　当下的文艺批评在“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两方面都需要加强。很多文艺批评对新作品、新文艺现象了解不多，理解不够，甚至缺乏艺术体会；又缺少社会的、历史的、价值观、文化观等宏观立场，难以发挥文艺批评对创作、对社会的积极建言作用。对于网络文艺而言，不少的文艺批评对创作现象缺乏充分的了解，又存在单纯从形式上认识的问题。网络文艺不仅是新的文艺现象，也是新的传播，新的社会文化和新的社会生活的兴起，需要从社会、文化、科技、文艺等综合角度考察，才会有更高的认识。文艺批评分析问题的着眼点、着力点十分重要，要从文艺实际出发，也要从社会大环境出发。有针对性的文艺批评，不仅有益于创作，也具有社会批评、社会引导的重要功能，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

　　文艺批评要体现自身价值，必须有更多的建设性。这种建设性根本上体现在对文艺本质的正确认识，就是要正确区分文艺与其他文化形态的异同，区分文艺问题与其他问题的不同，从文艺规律出发评价文艺，用科学民主的方式讨论文艺，从繁荣文艺、发展文艺生产力的角度对待文艺。讲建设性就要有认识新的文艺现象的能力，有发现创新、声援创新、激励创造活力的能力。其中很重要的问题是正确对待艺术个性、探索和失误，以及正确认识和对待艺术的片面性。在反映社会生活上，文艺和社会科学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反映对象时的片面性。文艺总是从很小的、很个别的方面表现历史、社会、人生，以小见大，片面中见全部。王朝闻先生说的“不全之全”、中国画的“留白”，典型地说明了艺术的片面性特点。优秀的文艺作品往往都是片面的，全而又全则常常流于平庸。片面就是文艺的特殊性。但艺术的片面中是有主导的，就是艺术家的感情、立场、艺术目的和美学追求，这种主导决定艺术片面性的高下成败。

　　新的文化环境下，文艺批评还迫切需要一种传播的变革。传统的文艺批评媒介是图书、期刊、报纸，其中图书和期刊承载了深度和专业的文艺批评，报纸则是面向大众的文艺批评，并在纸质媒介中使文艺批评最有时效。电视时代使文艺批评更具有传播时效，形式从抽象走向具象，突出了评论家主体，深度评论走向形象化、大众化。网络时代的到来使文艺批评呈现全民性、即时性、自由性的特点，评论前所未有的快捷，意见前所未有的丰富，形式前所未有的多样，同时又鱼龙混杂，奇正共存，但专业的、传统媒介的文艺批评明显较少介入，这使一些本应更有影响的文艺批评失去了更大的空间。网络时代文艺批评要有大的发展，必须成为网络的一员。进入网络文化，不仅是文艺批评传播上的变革，也将是其形式的变革，将促进批评文风的变革，促进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与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

　　当下的文艺批评还特别需要有一种浩然正气，这是文艺批评能赢得社会尊重的关键。中国古代儒道释的文论都主张为文者必先要有好的内心修养。老子讲“致虚极，守静笃”，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司马迁立志“发愤著书”，刘勰讲构思要“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或形式或内容，都是说为文先要有一种精神境界。当下文艺批评要有大的变化，要有所作为，关键是要有精神境界。首先有一个批评家用什么样的价值观和品格立身的问题。现在影响文艺批评信誉的，是某些文艺批评与利益的关系，某些文艺评论被用于利益交换，与不正之风构成瓜葛。这方面，特别应该向鲁迅和老一辈艺术家学习。鲁迅坚持唯物史观，经济独立，思想敏锐，总能对社会不平和文艺问题发出有力的声音。许多老一辈文艺理论家无论在艰苦岁月，还是在和平年代，总是不求虚名浮华，潜心研究创作，颇有成就，为人尊敬。面对文化理想与利益追求，文艺批评是坚守学术品格，还是为谋利而忽视精神，需要做出选择。文艺批评的正气还体现在要有敢于担当的精神。面对众声喧哗的文化多元环境，真知与歧见、平庸与错误相互混杂，文艺批评不能瞻前顾后，顾虑太多，必须发出正确立场、正确价值观、坚持实事求是精神、丰富文化内涵的有力声音，用精神的正义和朴实的美文，树立文艺批评的良好形象。

　　(作者为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