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自信与个人气味(苏宁)

　　一个人去看一本书，会有很多理由。爱屋及乌，即是其一。李美皆的评论，好像三月里带我去游园。她在前面走，告诉我园中万紫千红各以何名，哪些开 得好，哪些开得不好，哪些已开盛，哪些才开到三分五分，而那些好和不好又各是何因。她的剖析和讲述，一半依赖于她的理论和学养，一部分应该是来自她天才的 直觉。她用自己的感性，汪洋恣肆地浸透了那些可以用陌生、庄严、高端的理论词语解释的文本，她的评论充满了个人的、成年女子的、纯真孩子般的述说。她对笔 下的对象有缱绻温柔的观照，也有纯洁的仰头质疑。她用文字耐心地讲述着，认定她的观点、理由你会认可，字里行间闪现着对自己论述的清澈自信。

　　以前读她的《邻居家的男人死了》，那种喜欢依然如在昨日午后，心里蜜一样洇开的蒙蒙水气，灵魂被毛茸茸的孩子的手或者爱人温柔的手抚摸的感觉。 她擅用才情天赋的女性视角，认真地、庄严端正地写她所理解的死亡，平静的，没有一点悲伤，对生命中的关节充满了主动的和解、女性的体谅，还有内心对生命的 柔情。我亦是生平第一次因为读一篇关于死亡的文章，内心温暖而明亮。

　　李美皆的心性是透明的，她简单、纯净，对人充满善意，诉诸文字，亦是清亮、质朴、真诚。她似有一颗未经尘世沾染的心，后天的理论、个人的思考融化在她的文字里，遂有了特别的令人欢喜的个人气味。认识久了，更知道她的文字和人是合一的，冰雪一样纯净，火一样善良和好心。

　　为女人，李美皆有天生对事物的判断、天生的直觉和敏锐，比如女人们一生孜孜以求并赴汤蹈火的对婚姻、家庭、爱情身体力行的实践和叩问、审视和质 疑。在这些被孜孜探讨的话题之外，我喜欢文字在她那里的妥帖，好像文字在她那是心悦诚服的归降。她运用它们，好像每一个字都是“自己人”，她从从容容地差 遣它们成文，成为独立的有气血的存在，发散着独特气息。某种层面上，阅读她作品的愉悦感不止来源于她的思想、理论，更有她对文字天生的感性，一个字、一个 词被她归拢召集在一起，让人慨叹她天生就能写得好文章。

　　李美杰新近出版的《说吧，女人》一书，收录了如下文章：《〈简·爱〉的非女权主义解读》《文艺与家庭女教师》《法国出了个波伏娃》《两生花：丁 玲与波伏娃》《枪、性，以及两性关系》《当一个女人的怀里空了》……这些题目之下是一系列女性名字：波伏娃、丁玲、陈染、张爱玲，还有存在于小说和电影中 的、我们所认为是虚构的但亦有着可参照原型的女人，如《金陵十三钗》中被简单地以一个个俗世名字符号区分开的妓女及女学生。身份真是一个可疑的存在，这个 标签之下女人被分类。好像女人们一生每一天的行为举止都已被圈定。当然还有一系列反复出现的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女人：简·爱、林黛玉、梅表姐、羊脂球、安 娜·卡列尼娜……无论这些女性的名字是存在于现实，还是仅仅存在于文学艺术中，她们的平生或平生的某一切面，必是有呼应了其他女性心灵的东西。在写下这些 女性的名字并试图解析她们的心理、生理——或者用另两个涵蕴面更大的词：身体和心灵与其时代背景及生命轨迹时，作者都是抱了相当的恳切和对同性命运的相惜 之心的。

　　李美皆说，她读胡兰成《今生今世》是且笑且骂，怒张爱玲之不识人。她读书眼光厉害，往往一眼读出和常识不同的东西，比如她写《万转千回，爱过之 后》这一篇，便笃定地认为是张爱玲先爱上胡兰成，而且先行陷入。她剖析当时的张会爱上胡，是因了张正是小女孩初长成的年纪，性情使然，以及内心的功利所 致。她用一个成年女人的眼睛，重新看另一个女子20岁时眼睛里所看到的男人。我想，她是可以分别做他们两个的知音的，这个知音，是懂得。她只是看穿了人 性，有些人终其一生都看不懂另一个人，哪怕朝夕相见；有些人只是三眼两眼，却能看到彼此心魂深处；有些人看穿了一个人，却未必会说，这个不说也许是基于性 格中的自守，也许是基于不自信。而李美皆看到的事物是这样，她诉诸文字的必是这样，是遮蔽不住阻碍不住的、所有人可以目见的欢喜自在的成长。

　　我喜欢这本书里收录的所有篇章。《时间流逝了，她依然在这里》写同时代的两个成年女子的友谊和相互之间的懂得、体恤。李美皆和陈染为人的细微与 善良，使人如同亲历。陈染谨慎、幽微，李美皆懂她，怕写不好、写不像，但因了一场美好的相识相知，因了她对陈染文章的体认和喜欢，她还是写了，她还原了一 个可爱、内向、让人肃然起敬的陈染，是文字之外有温度、有性格，和这个世界一直在主动好好相处的真实的陈染，不是文字之中的那个忧郁的、抵抗很多事物的陈 染。在我，这是一种珍贵的记录和了解。

　　《当乳房从身体上消失的时候》中，她虚拟了一个被很多女人经历的场景，探问生命的去处和爱在尘世中是否真的有一个精神之外的承载。《当一个女人 的怀里空了……》亦持如此态度。身为女人，必要承担女人的性别责任，性别中天赐的美好并非为每一个人所见所知。成长中所遇种种，有不可改变，也有在劫难 逃。令人悲伤的，是我们有时连正视的眼光也不曾有。在《当乳房从身体上消失的时候》中，她记录自己曾和一位男性友人探讨身体的完整性对于生命的意义，男性 友人眼里，活过一生身体还是完整的人是幸福的，那是生命在客观意义上的真正完满。这一点上，男性女性有着令人欣喜的一致，那是出自对生命的本能的敬重和爱 惜。在这一小篇章里，女性的单纯和可爱心亦呼之欲出，当“她”或者是“我”——面临身体的一部分，尤其作为女性身体重要的一部分即将失去的时候，“我是那 么渴望再做一次母亲啊，因为第一次太匆忙了，而且不情愿，没有好好体会那种感觉，我的渴望那么强烈而纯粹，纯粹到孩子的父亲是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 的是我能再次体会那个过程”。在女性的生育严格受着制度制约的时代，这一感想，我想应还是这个特定时代所有经历过一次“被动”、“蒙昧无觉”、“不情愿” 的女性在性别意识和母性意识被唤醒后都有的感觉吧。

　　通过这本书，我欣喜地发现自己竟如此赞同作者的生命价值观。如在《风情万种，为谁花间暗断肠——由电影〈金陵十三钗〉说开去》中，她坚定地认 为，女学生和妓女的生命价值是一样的。我一直也认为张艺谋的价值观有问题，也许传统的观念里，人是分等次的。如果宣扬那样的价值观，我们的民族将没有希望 和力量持续强大。李美皆一一罗列细节，反复对照，掰饽饽数馅般地分析、理论，只是想让我们每一个读她文字的人，能够认同她关于文化立场和精神能见度的阐 述。即便作为陌生的推荐阅读，我也愿意通过一本书去由衷地喜欢和欣赏一个同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