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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之一的火候——从王凯的军旅小说谈起(赵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8日09: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 飞

  “只会写与我的经历紧密相关的故事”

  如果把当代军事文学比作一片浩瀚的大海,那么军旅作家王凯与其作品不过是这汪洋大海里的冰山一角,因为在浩如烟海的军事文学作品当中,王凯作品 的数量并不多:从2001年公开发表作品开始,仅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所见的中短篇小说也不过十数篇——每年一到两篇,可以说,冰山才露尖尖角。除去把视 角放在军校生活的长篇《全金属青春》,在中短篇小说里,王凯不断地书写着自己军旅生涯真正开始的地方——那片对大多数读者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巴丹吉林沙漠, 和那些驻扎在沙漠里遥远而真实的军营。然而正如一个旅行者在浩瀚无垠的沙漠里发现了一片绿洲,或是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看到了冰山一样,文艺园地里很多让人 欣喜的萌芽,就是这样安静而缓慢地出现的。我与王凯素昧平生,然而他作品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经济的篇幅、生活化的语言、平静的叙述,时间是当下的,空间是相对封闭的,人物和事件也都是身边触手可及的,既没有宏大的历史背景,也没有崇高 感的营造和升华,在以宏大叙事和史诗式结构见长的军事文学界,王凯的作品多少有些另类,分量似乎不够厚重。在自己的文章里王凯也曾谈过:“我一直觉得自己 想象力匮乏,逃不开固有的生活,写不出精彩的故事……我很羡慕那些想象力充沛的作家,笔走龙蛇、天马行空,似乎曾经历过所有鲜为人知的秘密并写成好小说给 读者去看。而我只能也只会写一点与我的经历紧密相关的故事。”军事文学有军事文学自身的特点,我们固然承认大气磅礴的军事文学作品应有的价值和分量,但也 不妨对这样一个问题稍作一点思考:是否只写切近微小的身边人和身边事,就一定会失之浅薄?

  1932年海明威曾经在《午后之死》一书中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比喻:“如果一个散文作家足够了解他所写的东西,他就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同时,如 果这个作家的写作足够真实,读者可以感受到作家隐去的内容,就如同是作家在叙述它们。冰山的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就在于它只有八分之一的部分露在水面 上。”马原把这一理论的核心称为“经验省略”,隐去读者能够感知的实体经验,“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 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换而言之,作家通过小说作品表面人物、情节、结构和叙事所呈现出来的,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八 分之一;而小说背后庞大的隐含着的事件、情感、观念和价值体系,才是冰山真正的主体——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露出水面的部分是手段,而藏在水下的部分才是 目的,小说家所要做的,就是通过水面以上的八分之一,把整个冰山所蕴含的尽可能多地传达给读者。

  基于上述的观点,我们先讨论王凯作品水面上的这八分之一。

  水面上的八分之一:

  

  军队中的普通人和普通事

  当代军队基层的普通人和普通事,是王凯小说迄今为止全部的中心题材,长长短短十几件作品,全都围绕这些人和事展开。有评论把王凯称为“军队基层的歌者”,从表面上看,也确实如此。

  《沉默的中士》和《终将远去》是王凯作品中两个手法上比较相近的中篇,都以第一人称视角写成,通过连队基层军官“我”的眼睛和口吻,分别讲述了 “我”手下的两个连队士兵张建军和周文明从入伍到“退伍”的故事。由于时间的跨度相对较长,故事展开的范围也就相对充裕,这使得王凯冷静的语言风格得以发 挥,可以从容地向读者娓娓道来。

  《沉默的中士》写一个汽车连士兵张建军从进入连队到逐渐成长为一名中士的过程,可以看作是一篇“成长小说”。得益于王凯丰富的连队生活经验,无 论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连队指导员“我”和张建军,还是次要人物李二明、老贾甚至新兵蛋子马小磊,都塑造得鲜活而各有特点。王凯在这件作品里采用了中规中矩 的顺叙,通过“我”的视角,按照时间的推移,来讲述连队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和张建军的成长成熟。小说的亮点在于情节的突转,李二明的牺牲和鲜为人知的家 境、马小磊的家庭变故,以及故事最后张建军被捕才带出的往事,都是具有颠覆性的精彩的包袱;而“偷羊”、喝酒等几次事件的安排,也都为小说最后的突转做足 了铺垫,无疑是两处成功的伏笔。

  如果说《沉默的中士》是一篇结局突转的成长小说,那么《终将远去》也许可以看作一篇连队士兵周文明的“非成长小说”。《终将远去》同样是以连长 “我”的口吻,用第一人称讲述了炊事班士兵周文明从入伍到退伍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与前者不同的是,《终将远去》以退伍前后作为叙事时间的切入点,通过 “我”的回忆穿插倒叙,补叙出周文明退伍之前日常的生活轨迹,并从中带出老指导员张安定的故事。而在人物和情节的处理上,《终将远去》并没有在情节上刻意 安排突转,作为主人公之一的周文明身上也看不到明显的性格发展,甚至小说自始至终都在不断地告诉我们:无论“我”如何努力,这个让人伤透脑筋的炊事兵从进 入连队开始,似乎就从来没有长进过。直到读完小说,我们才知道真正的主人公其实不是周文明,通篇写的其实是“我”——“我”的矛盾和“我”的思考,以及小 说里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的周文明的舅舅、“我”的老指导员张安定。《终将远去》不以情节取胜,而在心理描写和穿插叙事的处理上用力颇多,毫无疑问,作者对 于“我”复杂心理的刻画以及叙事视角的转换都是自如流畅的,我们也可以就此看出王凯对小说各要素掌控的功力。

  无论是写基层军官还是士兵的日常生活,《沉默的中士》和《终将远去》仍然是节制的,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而并非事无巨细。而另外一些作品,比如《迷 彩》《正午》《时间的河流》,就仿佛一台近距离拍摄的摄像机,把作为军人的“我”和其他人的日常生活和世俗情感几乎往前推到了极致。《时间的河流》以近似 日记的形式,穿插叙述或者说记录了主人公——沙漠某空军基地的军官“我”在“沙漠”和“城市”两地的生活和爱情故事。这篇作品以军人的爱情作为主题,形式 上同样经过了精心的构思:作为主线的“城市”部分讲述了“我”和女友在婚期将近短短一个月的生活和心理,而作为副线的“沙漠”部分,则从几年前与女主人公 陈燕在军营认识开始一直顺叙到与“城市”部分重合的当下,讲述了“我”与女主人公9年间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复杂感情。近似日记的形式无疑是最适合表现生 活、情感和心理细节的,于是在这件作品里,起床刷牙烧饭做菜聚餐喝酒,普通军人和军人家庭一天天从早到晚的生活常态得到了细致的表现,而正是通过这些细致 的描写,一向被陌生化、崇高化的军人一下被拉回了日常生活的常态。他们日常生活里的喜怒哀乐、他们与普通人相似而又不完全相同的爱恨情感都得到了近距离的 展现,这种去陌生化、去崇高化的“新写实”手法,也一下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

  到现在我们不难看出,与惯常所见的军事文学相比,王凯小说中所关注和描写的对象确实是“小”的:从连长到连指导员,从团机关到军机关,可以说, 王凯在作品里把自己做过的没做过的基层职务统统做了一遍。但就像遍布人体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正是这些看似渺小的个体和事件,构成了整个庞大的军事系 统;对这些“小”题材如果处理得当,就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可以以小见大,格局也就不会显得狭小。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凯军旅小说水面上的八分之一不仅是 过硬的,而且难能可贵的形成了自己一定的风格。

  水下的八分之七:

  

  人物的困境和思考具有超越性

  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展开、结构的技巧、语言的风格,小说的这些基本要素,水面以上的八分之一,在王凯的作品里都已经有了较为完满的答复。那么,日常的普通的题材里如何以小见大?换句话说,冰山水下那八分之七的部分,王凯能够带给我们多少呢?

  我们接着讨论《沉默的中士》和《终将远去》。前面说到,在情节的铺垫和突转上,《沉默的中士》有非常精彩的表现,但从文本上看,小说始终没有告 诉读者“沉默的中士”为什么“沉默”,也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很能喝酒的张建军来到部队以后“四年没喝酒”,张建军为什么愿意甚至喜欢一个人看守车场,又为什 么一再拒绝大老刘侄女的示爱,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小说的结尾张建军因几年前的杀人案最终被捕,未知得到了解释,但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人物的心理活动我 们却再也无从得知。《终将远去》则更是如此,在小说的叙事时间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出现老指导员张安定,作者只是借他人之口不断提及并通过“我”的思绪 不断回忆,让读者自己填补出张安定的人物信息,填补出张安定与“我”、与连队战友之间的情感和关系。然而更为深刻的一笔,是在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作者才告 诉我们,正是早已知道第八个留队指标已经调剂给了关系子弟的连长“我”,坚持把周文明排在了留队名单的第八名,让他错过了留队机会。作者不仅没有告诉我们 “我”最终这样决定的原因,即使在通过“我”作为叙事人讲述故事和自身心理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信息,也就是说,作为叙事者的“我”竟然有意在讲 述过程中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或者说省略了。

  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这就让读者看到了水下的冰山。没写的部分恰恰比写了的部分带给读者的更多:张建军来到部队的这几年,沉默的他究竟有过怎样的 心理转变?“我”对张安定念念不忘的回想,到底是发自内心的崇敬还是一种压力和焦虑?面对“无法成长”的周文明,“我”为什么最终决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 束他的军旅人生?所有这些问题,在小说的文本中都找不到答案,甚至可以说,在小说外也不存在标准答案,但却能引起读者反复的思考和回味。这就像马原所说 的,产生了超越小说文本的新的审美方式。情节的铺垫、结构的精巧固然是重要的,但作者的追求显然不止于此,文本意义上隐去的部分,反而带动了更深层面更大 范围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小说人物的困境和思考就有了超越军队特定环境和超越军人特定身份的能力,小说也就具有了比题材和文本本身更为广阔的天 地。

  军事题材小说要传达好人性

  正如王凯自己坦承的一样,军人首先还是人,军事文学首先也还是文学,只不过军人作为特定环境下的人,军事文学作为特定环境的文学,所呈现出的内 涵和气质是特定的,但绝不是孤立的。好比冰山的外形也许各有不同,但使它们能够漂浮起来的水面却是一样的。军事文学表面上的八分之一应该是独特的,但蕴含 的情感和思考应该是普适的、共通的。既然军人的属性首先也是人性,而且也许是特定环境下更微妙、更复杂因而也就更加深广的人性,那么在军旅小说中只要能传 达好这种复杂的、共通的人性,就绝不会嫌题材太小太近。

  王凯自己说过:“我始终觉得,这些沉默不言的士兵,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脊梁,也才是军事文学永远的主角。”这其实是非常厚重、沉稳的文学观念。 冰山的成型和移动不怕缓慢,有这样厚重的价值观作支撑,日积月累,冰山就不会只成为浅薄的浮冰。总而言之,作家尽可能提供作家所能提供的,让读者去吸收他 所能吸收的,水面上八分之一的火候越是纯青,水面下八分之七的部分才能越丰富,也才越有可能让更多的读者各取所需——一切经典的产生都不外如此。在这八分 之一无止境的学习和进步上,期待王凯沉稳的细细耕耘,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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