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黄碧云《烈佬传》:以文字照亮那没有光的所在(饶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8日09:45 来源:中国作家网 饶 翔

  在新世纪初年为台湾麦田出版的黄碧云小说集《十二女色》所撰写的序言中,王德威曾大胆预言,“以黄碧云的创作活力来看,在新世纪中必有更多的惊 人之举”。果不其然,出版于2012年的《烈佬传》日前为黄碧云夺得第五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她由此成为自2006年“红楼梦奖”设 立以来,获得首奖的首位香港作家。

  生于1961年的黄碧云,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后又取得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犯罪学硕士学位。她的生活经历堪称丰富,做过舞者,担任过新闻记 者,同时拥有律师执照,并长期在国外游历。她自20世纪80年代步入文坛后,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此前还曾获得第三届和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 奖、第四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散文奖、第六届香港书奖、《亚洲周刊》2012年度十大小说等殊荣。与另一位也曾获得“红楼梦奖”提名的董启章,同为香港文 学界的中坚力量。然而,与董启章庞大精密、富于实验性的文学构筑有所不同,黄碧云的小说创作更有一种直面现实人生的质朴生气。

  从“烈女”到“烈佬”

  《烈佬传》很容易让熟悉黄碧云创作的读者联系到她此前的长篇小说《烈女图》。出版于1999年的《烈女图》以“我婆”、“我母”、“你”三代香 港女性的命运浮沉,勾连出香港百年的近现代史。黄碧云以“温柔与暴烈”之刀,雕刻出的女性浮雕群像,其间充盈张扬着自觉的女性意识,借用王德威的话说: “泰初无道,故女子有写;写在男子建构的世界夹缝中,写在自觉的身体里,写在虚无中。”

  何为“烈女”?汉代有《列女传》,记载上古至西汉的百余名具有通才卓识、奇节异行的女子;而《明史·列女传》则专门记载节烈女,在入传的290 人中,为夫守节、殉夫的女性约有120人,事迹都冰霜惨烈。古代典籍记载传奇女子,而黄碧云的《烈女图》却反其道而行之,叙述平常女子的故事,书写普通女 性的日常生活,她们在平凡、琐碎、坎坷的生活中历经磨难,表现出坚韧的意志力和不屈的生存力量,是为“烈女”。

  《烈女图》标志着黄碧云创作的一种转向,由异乡漂泊行旅,回归本土历史经验,化而为文字,甚至以桀骜难懂的本地方言为叙述语言,堪称冒险;同 时,其为普通女子绘图立传之志,显露出她视线“下移”的写作立场和历史观。《列佬传》便是这一写作脉络的延续。从西西到董启章、黄碧云,香港作家念兹在兹 的“我城”,于其间深耕细作的本土文学意识,已结出丰硕的果实。

  《烈佬传》讲述了上世纪50年代,香港一名自11岁就沉沦“白粉”(毒品)、赌博,反复出入监狱,花耗了半个世纪的努力才成功戒毒的“烈佬”的 自传故事。以世俗眼光看来,如此一个“堕落放纵”之人,如何能称为“烈佬”?作者却说,“我的烈佬,以一己不坏之身,不说难,也不说意志,但坦然地面对命 运,我摄于其无火之烈,所以只能写《烈佬传》”。作者所感喟的,是“烈佬”与“烈女”一样,以一息尚存之“烈”,飞蛾扑火般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力。

  在书写人物奇特甚至酷烈的一生时,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同时交叉使用粤语及书面语。为使粤语更贴近下层市民的口语,作为土生土 长香港人的黄碧云甚至准备了一本广东话字典,学习了不少方言的写法。这样的叙述方式给作者和读者同时提出了挑战。于作者而言,为“烈女”立传以第二人称 “你”,而为“烈佬”立传却以第一人称“我”,作者与叙述人之间横亘着如此迢遥、似乎不可跨越的距离,使得“我成为‘我’,是我最难的工作”。而就读者而 言,叙述语言造成了阅读的障碍(甚至对于粤语方言读者也不是那么轻易)。作者的这种双重阻隔,在写作和阅读层面均形成了一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加之主 人公极度“非主流”的人生经历,使作者和读者都无法产生“代入感”,也因此保持了冷静观察与思考的必要距离。

  黑暗的孩子

  《烈佬传》以倒叙开篇,阿难(周未难)60岁这一年,结束了他最后一次的牢狱生活,监狱长告诉他有善导会的职员来接他,出狱后直接入住善导会康 乐中心宿舍。小说第一章“此处”倒叙他自11岁离家入黑道,与“小伙伴”阿牛、阿生一同追随大佬王天瑞入帮会,看酒吧、赌博、吸毒、贩毒、制毒,直至在帮 会之间的争斗中,大佬被大火活活烧死,手下四散谋生。迫于生计,并为满足毒瘾,阿难专扒醉酒的美国水兵的钱包,因此锒铛入狱。

  第二章“那处”以阿难的监狱生活为主,阿难坐监狱的日子越来越多,在“里面”的日子多过在“外面”,生命似乎陷入了一种死循环:坐监、出狱、继 续吸毒、偷窃、再入狱……但在此过程中,经历身边人事变迁:阿牛离开黑道,结婚,开出租,病死;阿生亦离开黑道走“正道”,做到议员,后被人揭发使用虚假 文件,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妹妹远嫁美国,父亲离世……这群人曾经活动的地区——湾仔也已高楼林立,虽美丽依旧,却已不复是他们的湾仔了。

  第三章“彼处”才从开篇阿难60岁最后一次出狱时开始正叙,叙述他在善导会宿舍与一群病友(瘾君子、精神病人、残疾者)为伍的生活,经过多次搬 迁、辗转,最后搬到老人院“安度”晚年,也从此告别了吸毒生涯,以衰老之躯,重新融入社会。小说至此渐有暖色,尤其是患有脑疾的阿启与患有肾病的阿莲,不 顾身边人耻笑,结婚怀孕的情节,尽管作者的笔墨仍然相当冷静克制,但读来却颇为感人。“此处”、“那处”、“彼处”,将时间的流逝织进空间的转换,既形成 了小说的结构,也形成了人物的生命结构。

  《烈佬传》也容易让人联想起白先勇的长篇小说《孽子》。白先勇说,《孽子》是“写给那一群,在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归依的孩子们” (《孽子》题记);而黄碧云说,《烈佬传》也可以叫做《黑暗的孩子》,“如果有一个全知并且慈悲的微物之神,他所见的这一群人,都是黑暗中的孩子”。在白 先勇书中,那是一群游荡在台北新公园中,被逐出正常伦理秩序的同性恋者;在黄碧云笔下,这是一群游荡在香港“湾仔”、逸出正常社会秩序之外的吸毒者、贩毒 者、小偷、帮教徒、狱中人……

  如果说,白先勇的“孽子”们是一群由于“先天”原因而被“父亲”驱赶出家门的不幸者,他们像是因不可违抗的命运而无罪得咎,故而作者笔下不无体 恤、温暖、义愤,以及人道主义式的浪漫与悲悯;那么,黄碧云的“烈佬”们的命运更像是后天选择,咎由自取,这里并没有必然的社会原因,有的只是命运的偶 然、人性的羸弱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酷烈的人类的“丛林”,因而,作者的创作本意也就不在救赎,她以一种直陈其事的方式如实记录,摒弃抒情,或许她只是想以 平静而坚忍的文字照亮那些被忽视的人类社会的边缘角落,那没有光的所在。正如她的夫子自道:“锦上添花易,知识分子有字,名门望族有钱,各自记录自己的历 史,这样的一群人,我不写,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所活过的,也是我们的小历史,愈小至无。以小而面对大,我想是这一代写作人的责任。”

  命运之书

  当小说设置了它的叙事起点,也便设定了它的叙述语态。《烈佬传》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在回顾其一生,“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无论这一生如 何不堪回首,再回首也已是百年身。尤其是在如此一位“烈佬”讲来,再大的事也只三言两语,不期期艾艾,不怨不憎,在平淡中隐约带出命运的沧桑感。在“彼 处”一章,人物因戒毒而导致意识混乱,小说以类似意识流的方法,在人物纷乱的回忆与思绪间,裸呈其内心世界。

  阿难回忆幼时与妹妹在上海度过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上世纪50年代“偷渡”至香港,与父亲会合。如果他仍留在上海,他的命运会是怎样?如果他没有在11岁与阿生一起偶入黑道,如果当年父亲找到离家出走的他,他的命运又会怎样?

  大佬王天瑞年轻时被黑帮老爸送往英国念书,期望从此过常人生活,后来回到香港,仍步父亲后尘,走上黑道,最后惨遭横死。在一次与手下下棋时,他像是自问:“如果你一生是一盘棋,你可以想几多步,你可不可以看通自己全盘棋,你几时先知道是赢是输?这盘棋有没有人赢过?”

  在阿难生命中出现的不多的几位女性,都似萍水相逢,又相忘于江湖。住阿难对门的过气明星范丽丽患上抑郁症,一晚她请阿难和阿白陪她出去走走,两人先后撇下范丽丽回屋,当夜范丽丽跳楼身亡。阿难自问:如果他当时不离开陪着范丽丽,她还会不会跳楼?

  一度与阿难合伙行窃的阿娇,在一个悲伤的晚上,求阿难让她试毒,阿难犹豫之下还是给了她一粒毒品,她后来也沦落为“道友”。阿难自问:如果当时没有给她那一粒,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这种快乐,要付上一生做代价,我知道的”。

  与阿难有过短暂之欢的妓女爱丽思,当初就告诉阿难,有一天她会戒毒,从良,嫁人,生子生女,教育他们“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多年以后,两人在 街头相遇,爱丽思果然结婚了,却没有生孩子。她的命运是否已经改写了?个人过去的历史能被一笔抹去吗?“我在他人的命运里,有一个角色吗?像范丽丽?爱丽 思?阿娇?”“如果我们的命,不是我们自己的,还会是其他人的,这样每做一件事,都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事。”

  “再行一次,我会不会行这条路?”“但不可能再行一次。”这是在狼藉了大半生之后,我们的主人公悟出的“命运”。《烈佬传》以不长的篇幅,勾勒出红尘中众多人蚁的生命浮沉,使之成为一本丰芜的命运之书。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