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美术情结(徐鲁)

　　鲁迅与美术，是一个何其大的题目，岂是我辈所能谈论的。鲁迅研究家王观泉先生所著《鲁迅美术系年》，仅1927到1936年间，就有近三百页的篇幅，可见鲁迅与美术的关系之密切与繁复。20世纪30年代里，当时还是青年作家的施蛰存先生，因《庄子》和《文选》的事而与鲁迅有过一场论争，施先生文章里有过不无讥讽意味的话语：“新文学家中，也有玩木刻，考究版本，收罗藏书票，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甚至写字台上陈列了小摆设的……”“本来我还想推荐一二部丰之余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间只有丰子恺先生的书，而没有丰之余先生的书，说不定他是像鲁迅先生印珂罗版木刻图一样的是私人精印本，属于罕见书之列……”不料，施先生自己到了晚年，竟然也对秦砖汉瓦和金石、碑帖、造像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也出版了不止一部这方面的著作。

　　然而，鲁迅先生的美术世界究竟有多么开阔和丰富，除了少数鲁迅专家和现代美术史论学者外，一般鲁迅著作热爱者和大众读者，恐怕是说不出个大概来的。前几年，由学者杨里昂和诗人彭国梁编辑的《跟鲁迅评图品画》一书，洋洋洒洒、分门别类，可以说是比较全面、而又有条理地向大众读者，展现了鲁迅一生所涉猎的美术领域，实现了编者试图让“鲁迅”、“美术”、“大众”三者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的愿望。

　　鲁迅先生与中国美术，缘分最深。《跟鲁迅评图品画》“中国卷”以上、中、下三编，呈现着鲁迅有关中国古代、近代和现代美术的著述、收藏等。上编以美术史为线索，依次为上古绘画、汉石画像、六朝及唐代土俑、唐代绘画、敦煌木刻佛像、宋代院画、元代山水画、明代小说绣像、民间年画九个单元；中编以美术作品为线索，从《女史箴图》、《十六罗汉图》、《唐风图》……直至《北平笺谱》、《雕版画集》；下编则以画家为线索，从五代、宋初画家石恪，到近代画家林纾、陈师曾，直到现代的齐白石、陶元庆、刘海粟、徐悲鸿、司徒乔等。仅从这样一个目录里，就不难看到鲁迅的涉猎之广，其中不少比较冷僻的东西，如汉石画像、民间年画、连环图画、小说绣像以及近代笺谱，等等，都是他缩衣节食、潜心搜求、悉心挖掘和整理的成果。

　　“外国卷”部分则以美术人物(画家)为线索，涉及了东西方从中世纪到近现代六十多位画家的作品。其中既有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米勒、高更、罗丹、凡·高、塞尚、戈雅、列宾等人们耳熟能详的大画家，更多的是来自生活底层或一些被忽略和被欺凌的弱小民族和国家的，虽然鲜为人知却具有强烈的抗争精神与追求民主自由思想的画家与作品，如比利时版画家麦绥莱勒、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以及波兰、苏俄的一些画家。而且有不少画家都是通过鲁迅的引进和介绍，第一次来到中国的。鲁迅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致力于引进和介绍这些画家与作品，一方面是为了推动中国的现代绘画，尤其是现代木刻版画艺术的进程，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盗火”和“播火”，用欧洲的那些弱小民族的伟大的抗争精神与革命思想，来激励和鼓舞中国黑暗时代的被压迫的人民起来斗争。从这个意义上看，当年施蛰存先生在文章里说鲁迅“玩木刻”、印珂罗版木刻图，是为了什么罕见的“私人精印本”等，实在是对鲁迅的不浅的误解。

　　鲁迅先生评图品画的文字，散见于他的各类作品(包括书信和日记)中。杨、彭二位编书的功夫下得颇深，其中的“述录”所论及的画家和作品图录，是两位从大量的精品画册或文献资料中挑选出来的。从这些图版的清晰和精致的印刷效果来看，说是来自“精品画册”，一点也不假；“附注”则是对每一位画家或作品的准确而精当的介绍，也是对“鲁迅述录”部分所做的文字上的补充，显示了一种编辑专业上的学力与开创性。

　　编书者付出艰辛的劳动，我们来享受这美好的成果。有了这样一部图文并茂的好书，我们不仅可以在跟随着文学大师评图品画的过程中，获得充分的文化知识和艺术滋养，而且也会为鲁迅对中外美术视野之开阔，对推动中国现代美术事业所付出的巨大劳动和毕生心血，而感到震惊和敬佩。从这一部书，我再一次从心底感到了鲁迅作为一位文化巨人的伟大与名副其实。可以说，中国近代以来像鲁迅这样有着广阔的美术视野和深厚的美术修养，并且身体力行为推动中国现代美术进程而做出了卓异的贡献的文学家，无一可与之比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