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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海》:“齐东野语”不老书(赵月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25日09: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月斌

  好作家大概都有一颗赤子之心。不管他有多大岁数,无论写实还是虚构,总能在文字里涵养一脉真气,从而和读者相濡以沫,其作品才会流传久远,以至 生生不息。这样,也才有了脍炙人口的经典。事实上,所谓经典未必是《芬尼根的守灵夜》那样玄奥艰涩的大部头,像《小毛驴和我》《小王子》这样的小书,也不 见得就比《约翰·克里斯朵夫》《静静的顿河》之类的宠然大物差。所以很多大作家不仅有体量厚重的大手笔,也有简短轻逸的小文本。像列夫·托尔斯泰、马克· 吐温、卡尔维诺、艾·巴·辛格,都写了大量儿童文学作品。英国剧作家、诗人王尔德反而是由童话闻名于世。他们深味世间的炎凉,却有不泯的童心,不然怎能写 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傻瓜城的故事》这样总也不老的书?

  我喜欢一些具有童年气质的作家,他们像世事洞明、举重若轻的老顽童,他们能打也能闹,可以一本正经地谈玄论道,也可以忘乎所以地捣鬼惹祸,他们 的作品就是一个生气勃勃的自由王国。我把博尔赫斯、圣·埃克苏佩里、塞林格、赫拉巴尔、马尔克斯等国外作家归于此类,当代国内作家,最可推重的当属张炜。 从早年的“芦青河”系列,《古船》《九月寓言》,到后来的《刺猬歌》《你在高原》,他的作品悉皆元气丰沛,充满雄浑勇猛的力量,虽深邃而不乏机敏,悲悯而 不乏智趣。他没有板着脸搞严肃,反而将一些精灵古怪、滑稽好玩的元素点化其中,一个有某种怪癖的人物、一句挠人心窝的口头禅、一段旁逸斜出的闲笔余墨,看 似无所用心,实则多有会意,就像放到虾塘里的黑鱼,让他的作品拥有了神奇的活力。假如《声音》中没有二兰子的吆喝(“大刀唻,小刀唻——”),《一潭清 水》中没有鳝鱼一样的孩子“瓜魔”,《蘑菇七种》中没有那只丑陋的雄狗“宝物”,《芳心似火》中没有那些可爱的奇人异事——显然,假如丢掉了无畏、天真的 成分,这些作品定会索然寡味,了无生趣。事实上,自小长在“莽野林子”的张炜,似乎生就了对大自然、小生灵的“爱力”,那片林子和林中野物让他拥有了不变 的童心、诗心,他的几乎所有作品,主要背景都是那样一个环境,他的童年记忆也常会不知不觉地映现于笔端,成为其文学世界的“一个部分、一个角落”。张炜 说,从开始创作起,他一直写着自己的“小儿科”——以儿童为重心的文学创作。或这样写来仍不过瘾,为了“充分地表达童心”,“步入文学的核心地带”,除了 在作品中零散流露“小儿科”的纯真情愫,张炜还把它做成了“了不起的大事业”——在完成长篇巨制《你在高原》之后,他又开辟了一个神秘玄妙的奇幻疆域,写 出了野物众多、野气旺盛的系列“童话”:《半岛哈里哈气》五卷书。此书初版于2011年,写的是海滩林子里的各种野物和一群野性激扬的孩子(美少年、唱歌 天才、长跑神童、调皮大王)——这些“哈里哈气的东西”,相互嬉闹,也相互亲昵,他们相似的“可爱的顽皮的模样”,足以带给我们“最大的安慰”。这样的 “童话”显然不是通常意义的童书,它在叙事上采用第一人称的童年视角,使其具有了“童言无忌”的优势,所以,可以尽情地放松,甚至可以放肆地“哈里哈 气”,它把天真当成了最勇敢的武器。这样的“童话”不只是写给孩子,也是写给大人:它以孩子的口吻重拾了成年人失落的激情、幻梦。《半岛哈里哈气》让我们 看到以厚重著称的张炜亦不乏轻逸,他保藏的密码箱一经打开便神气飞扬。

  现在,我们又看到了张炜的最新长篇儿童志异小说《少年与海》。单从题目即可想见,故事的背景和叙述主体仍是海边林子和沉迷其中的懵懂少年。与 《半岛哈里哈气》有所不同的是,《少年与海》的主角并不是其中的“少年”,而是少年们见识到的各类灵异物种——有介于动物和人之间的美丽小妖、“闪化”成 老婆婆的蘑菇精、擅讲礼数的“老狍子”、镶了铁牙与狼决战的兔子,还有长不大的小猪和千里迢迢回故乡的猫。作者并未像一般的民间故事那样,让此等“非我族 类”直接口吐人言或自陈行状,而是以莽野林子为故事源发地,以“铁匠铺”、“镶牙馆”、“老祖母”为前台或中间人,借由3个“少年知己”(我、虎头和小 双)之口,讲述“我们”的所见所闻。正如作者前言所说:“讲述这一类故事虽然多少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如实道来。这些故事除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再就是听来 的,即所谓的‘耳闻目睹’。”可见《少年与海》并非无根无凭的胡编滥造,至少它在叙事上采取了一种言之凿凿的仿真策略:第一人称复数“我们”当比个别人的 一面之辞有说服力,再加上“我们”不单是故事的讲述者,且是故事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这种身临其境的亲历性更增加了叙事的可信度。你会看到,3个少年如同林 中密探,假如没有他们的掺和,就不会发生如许精彩的海边奇谭。所以,《少年与海》首先是让人亲近的“真话”,它靠着“拙讷的讲述”把读者也拉进了“我们” 的阵容,让你不由自主地与之同声共气,全然忘了这是一部荒诞无稽的“童年之诗”。

  一般说来,以虚构见长的文学作品是不必过于拘泥于表面的真实性的。若是过于较真,很多经典作品根本没办法自圆其说。所以文学通常都是煞有其事, 不管你信不信,狼外婆能一口吞下小红帽,小红帽也能毫发无损地被猎人救出来。传统儿童文学作品的讲述手法大抵如此,叙述者只负责讲好一个故事,不必为故事 的真实性负责。这样的作品只要有情节、有寓意也就足矣,无须解释彼得·潘为什么会飞,又为什么可以停止长大。为了讲道理而不讲事理,大概是儿童文学的基本 法则,只要能把故事讲下去,再明显的Bug也无关紧要。之所以会这样,恐怕与儿童文学的叙述人有很大关系。儿童文学的理想读者自然专指儿童,为了亲和儿童 读者,作为成年人的写作者免不了要走低幼路线,这样做的结果不是苦口婆心地包装一些大道理,就是拿腔捏调地模仿小孩子(甚至模仿成了弱智),总之这“童年 之诗”就是大人用假嗓子讲出来的大话、假话。许多儿童文学作品都有这个通病,我们太想让小读者大受教益了,常把儿童文学作品写成了貌似很营养的奶油制品。 张炜深知儿童文学首要的标准应是文学,他没有刻意把他的作品写得“成人不宜”,而是老少咸宜——《少年与海》懂得尊重读者,它的出发点不是哄小孩子玩儿, 也不是教小孩子乖、听话,而是任由3个海边少年自说自话,把“我们”遭遇的蹊跷事儿和盘托出,3个孩子信马由缰地有啥说啥,并不在乎讲出什么真理,也不急 于寻出什么真相,只是好奇莽撞地揭出些常人难解的秘密罢了。这样的作品才最接近于“童言无忌”,能够让你毫无挂碍地被它的情势所带动,像掉到兔子洞的艾丽 丝那样,打通与人类隔膜的另一重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外号“见风倒”的馊货会和形貌怪异的“小爱物”两情相悦,看似可怕的“老妖婆”却是慈悲心肠,不知是 人是怪的老狍子总是神秘莫测,不甘为奴的兔子会和狼族决一死战,小猪和小猫也能产生跨越族类的情感……这个野性的世界无疑比文明的人类社会更多情、更有 趣,也更值得信赖,藏在林中小屋的老婆婆、老狍子非但不是害人的妖孽,反倒是人们的芳邻、知己。从这个角度看《少年与海》实质也是一本驱魔书,从成年人、 城里人对待“小爱物”、“老狍子”、“球球”的态度和方式,你会发现真正的魔鬼并非藏在“黑乎乎的林子最深处”,而是藏在有些人黑乎乎的心里。所以《少年 与海》能让我们换种心态看世界,让我们不至于时时设防处处树敌,如此,自然不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坏,也不会妄自尊大硬要充当万物的主宰了。相对传说中的“不 二掌”、“狍子精”而言,人心险恶、人心无尽才是最可怖的,有谁能够“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呢?《老子》有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 据,攫鸟不搏。”《新约》亦记有耶稣的话:“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可见 东西方的先贤都对小孩子格外看重,他们所说的“含德”、“谦卑”,才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真若心地无私,胸怀坦荡,也就不会畏首畏尾、怕这怕那了。假如我 们没有那么多的世故,没有那么多的计较,没有那么多的敌意,或许也能在凶险的莽林丛中畅行无阻。这也是我从《少年与海》中看到的大勇气。

  读张炜的作品,成年人或会想到“道法自然”、“返朴归真”,想到向小孩子学习、与“牛鬼蛇神”为伍,小孩子或会信以为真,真的跑到林子里寻找 “小爱物”、蘑菇婆婆、兔王“老筋”……作者并没有讲究什么深邃的寓意,只是说了些关于爱情、亲情、友情的老话,讲了些做人的本分,但他确是做到了化巧于 拙,平中见奇。诸如狐狸、兔子、猫、狗、怪物之类,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却显出了耳目一新的样貌。比如:兔子通常代表软弱、温驯,张炜 却为之镶上了锋利的铁牙,把它们塑造成了抵抗强暴的勇士;妖怪本来是面目可憎、凶狠残暴的,在这里非但“一点都不让人恐惧”,反倒是精灵可人的“小爱 物”;大黑熊当是和大土匪一样罪大恶极的大反派,却做出了“义举”:它救下并收养了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张炜通过强化某些“反常”的东西颠覆了我们的思维定 式,许多世俗的偏见、顽固的界限,都被他轻松打破,他以惊世骇俗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和宽容。所以,他的作品如梦如幻,绵里藏针,哪怕将其看作 《动物庄园》式的政治寓言,也不可否认它写得狂野、奇崛、好玩、有趣,既有英雄情怀,亦见顽童精神。这样的作品就像祖奶奶的老花镜,它能放大你的天真,也 能聚焦你的童心,可以燃起熊熊烈火,也可映现沧海桑田。

  张炜以其接地气、有文气的“齐东野语”,写出了明心见性的不老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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