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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返乡,无乡——杨方诗歌读札(王士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8日10:24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士强

  故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重要的,对诗人来说尤其如此。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又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 。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惟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故乡的本质在于她接近极乐……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 ”在一定程度上,故乡即是世界的本源与中心,是一切价值与意义之所系。一个人无论走得多远,都不可能真正离开故乡。

  杨方,祖籍浙江,生于新疆,现工作于浙江。她对仍在新疆生活的父亲说:“现在我在你的故乡,你在我的故乡。 ”从血缘、家族的意义上,浙江也是她的故乡,但从出生地的意义、从她内心的认同来讲,新疆无疑才是她真正的故乡。离开故乡之后,她重新以文字与故乡亲密接触。她的许多诗,正是精神上的还乡、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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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唯有离去,才成为“故”乡。隔开一定的距离之后,才可能更为清楚地认识、理解故乡。而同时,有了这种“隔” ,故乡被对象化、精神化、审美化了,故乡变得更丰富、完善,更有超越性。这个故乡来源于现实,却又不同于现实。或者说,它既有现实的成分,又有虚拟的成分。因其现实而与生活、生命、内心有着密切的关联,因其虚拟而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与价值空间。

  杨方有一篇写家乡的诗,题目叫做《不是我的家乡》 。“是”与“不是”之间,有着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与现实内涵。“泪水里的家乡越来越陌生” ,这大致也是一种宿命,现实中的故乡只会变得越来越陌生,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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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边疆,辽远而奇特之地。它粗砺广阔、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它有它的文化,有它的生活方式。对于杨方来说,它是自己的“故乡” 。青稞酒、塔尔寺、玉门关、斯大林街、伊犁河水、莫合烟、酥油灯、牧羊人、康巴汉子、雪莲、骏马……所有这些已经内化到了她的血液里,构成了其世界观的基础。她对这一切有着深深的感情,她说《我是有故乡的》 ,她说《我无法找到一个新的故乡》 。她是爱这片土地的,即使它孤寂荒凉、灰头土脸,即使它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而这片土地上的虔敬淡泊、困难中的坚持、尘埃中的纯净,无疑都是可贵的。那是这个诗意匮乏的时代之中真正有诗意、有诗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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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杨炼说:“回不去时回到故乡。 ”的确,故乡是每一个人精神的家园、港湾,是最后的根据地。

  ——可是,故乡还能回得去吗?

  事实上,故乡已然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故乡已经变了,不再是经验中、记忆里的那个故乡。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但这个故乡又都是回不去的。离乡,返乡,最后却是无乡。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彷徨于无地” 。

  现实中的故乡回不去,那么,就寻找、建造“文字中的故乡”吧。诗,正是杨方建筑的“文字的故乡” ,写出它的陌生以及熟悉,写出它的变以及不变。故乡不是单面性、单向度的。爱与恨、亲昵与疏远、归依与逃离,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杨方写出了故乡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使得杨方的写作成为“这一个” ,烙印上个人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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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方第一本诗集叫做《像白云一样生活》 ,其中分为三部分:“远在他乡” 、“情系江南”和“大地之书” 。“远在他乡”是故乡,是过去,是魂牵梦绕的地方;“情系江南”是现在的居住地,是父亲以及孩子的“故乡” ,这同样是一个富有意趣但风格气质大为不同的所在;“大地之书”则在本体性的“大地”视野之中,近距离书写对生活、对命运的体察与感悟,及物,接地气,有生活。

  “像白云一样生活” ,安闲,舒展,行止自如。此种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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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这是杨方第二本诗集的名字。和“像白云一样生活”一样,“骆驼羔一样的眼睛”显然也是一个核心意象,能够代表杨方诗歌追求的重要侧面。“骆驼羔的眼睛” ,与“童心” 、“赤子之心”庶几同义。严格意义上说,真正的诗人皆当如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可以看见一个新奇、本真的世界。

  与许多诗歌写作者的纯洁化、乌托邦化甚至幼稚化处理不同,杨方的这双“骆驼羔的眼睛”并不选择性过滤,并不伪饰,而是正视血污,直面伤痛:“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旅行,沿着弯曲的血管,心,肺/经历着风暴,迷途,沉醉,累累伤痛/我的脚步,是胸腔里杂乱的回声/当我终于沿着一滴鲜血从指尖走出自己/安拉,我就会成为新世界苏醒过来的一部分/我就是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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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现实的、历史的、地域的、文化的等诸多原因,这片土地并不太平,它有着太多的矛盾、冲突,甚至有着隔绝、仇恨,危机四伏。杨方笔下的“故乡”并不是一个纯美的存在,它的关键词是“伤口” :“而我的故乡,如你所见/伊犁河从不睡眠,日夜逃离它的两岸/夕光在河面上铺开,像一把闪闪的大镰刀”( 《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 ;“我是伤口里的孩子,敏感,深情” ,“我是饭桌上的缺席者,我是故乡的缺席者/没有了故乡,我们会怎么样?/没有了平和安详,故乡会怎么样? ” ( 《寄往故乡的邮包》 ) 。

  与此相关,《悲伤是这儿的,也是我的》 :“但是,山脉,折叠的英吉沙刀子一样沉默着打开/它把这儿隔离在了仇恨的另一边——/从此,十二木卡姆的悲伤是这儿的,也是我的!/石榴花的流血是这儿的,也是我的!/我不能回到

  刀光闪现的伊犁河边,独自坐下来哭泣/看见受伤的大雁,一只一只哀鸣着飞离/我也不能在葡萄架下的妇女中盘腿坐下/和她们谈论奶茶,盐巴和方头巾/仿佛我再不能奢望回到这儿,死在这儿,安葬在这儿” 。

  ——如此,切切实实写出了属于这片土地的而同时也是“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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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方诗歌有一种抒情性和古典气质,这和她现在所处的江南大概是不无关系的,同时江南也赋予了她诗歌另外的一些特质。“江南”与“边疆”在杨方的诗中有一种奇妙的遇合,相反相成,产生了强烈的张力。她的抒情很大程度上是在抒发她的乡愁,这乡愁更多的不是小桥流水、梧桐细雨,而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江南”是外在的形,“边疆”则是内在的、骨子里的、宿命的。

  她的乡愁是辽远的、疼痛的、尖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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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乡,返乡,无乡;无乡,返乡;返乡,无乡……循环往复,就像不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这大概也是人生的一种无解的困境。

  但是,不必过于“悲观” 。这并非一种简单、无意义的重复,在不停地往复之中,“故乡”与“自我”都在发生变化,在不断的对视、互动中认识对方、认识自我,美与意义亦由此而生。

  里尔克诗中说:“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但孤独得还不够” 。杨方也是孤独的,而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她“孤独得还不够。 ”从作品的力量、有效性、丰富性,从语言的原生性和个性化程度、从诗意传达的精准、凝练等方面来讲,都有值得进一步着力之处。诗歌是孤独之旅,是一次次的再出发。由目前已颇可观的起点出发,冀望杨方诗歌走出更为广阔的未来。

  链接

  杨方:活跃于当下诗坛的优秀女诗人。她出生、成长在遥远的新疆,工作在诗意的江南。丰富的生活底蕴,使她的诗笔刚柔相济,边塞的荒凉与江南的灵秀交织在一起,对现实的贴身观察与奇诡的想象结合在一起,古典诗词的意境与现代人的体验融合在一起,为当下诗歌增添了一种新的气势与格局。杨方是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位驻校诗人。近日,首都师范大学为她举行了诗歌创作研讨会。与会评论家认为,杨方童年生活的故乡新疆是她诗歌创作的内核,她对故乡既有割舍不掉的爱,又有抹不掉的被归属于外乡人的痛和灵魂无法返回的纠结,对这种复杂经验的展现造就了她在当代诗坛的独特之处。杨方曾获《诗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以及浙江省优秀青年作品奖。在首都师范大学驻校期间推出了诗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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