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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知难退”——我心中的吴世昌教授(吴海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6日10:22 来源:文汇报 吴海发

  一

  我结识的师辈中,《红楼梦》研究专家、诗人吴世昌先生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少年失学,当过学徒,后来考上北平燕京大学,苦学成才。1947年远赴英国牛津大学讲学,回国时已是1962年秋天了。我清楚记得,那年9月26日,《文汇报》有醒目的专文报道——《结束在牛津大学的十五年讲学生活,吴世昌教授携眷返回祖国》。其中有这样的叙述:

  廿六日凌晨,从莫斯科开来的国际列车,刚刚在北京站停下,吴世昌教授同他的夫人严伯升、女儿就跳下车梯,跑过去拉住迎候在月台上的诗人卞之琳和物理学家周培源的手,紧紧地握着。——浪迹英伦,在牛津大学教了十五年书,他和他的家人回到祖国来了。

  “看看吧,看看咱们的首都——北京。”

  当老朋友们提起了这句话,不等吴世昌回答,他的夫人就在一边轻轻地深情地说:

  “要看的,要看的。这一路上,祖国河山原野,哪一幢楼舍,哪一株野花,不是看过了千遍万遍的呢!”

  吴世昌一家人,临时下榻华侨大厦一个临街的房间。还是清晨时分,一应起居诸事略为收拾停当后,他就从旅行提包里翻出他的英文版的《红楼梦探源》来。这时候,何其芳、周汝昌、吴恩裕等朋友接踵来访,大家问起他归国后的工作计划,他说:第一项就是整理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著作;此外,如有时间,还要写一本《词学导论》的书。

  这篇名家归国的报道当时很希罕,很新鲜,很抢眼。

  我对吴世昌先生归国新闻感兴趣,因为我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我在南京师范大学读中文系的时候,老师孙望、吴奔星等教授是他的朋友。吴奔星先生夸他的英语出色,孙望先生夸他的考证功夫扎实。所以,我把《文汇报》的这篇报道剪存了下来,一直保存到今天。

  吴世昌归国时三年困难时期甫过,还没有完全走出农业连年歉收、农村饥饿、市场萧条的阴影。副食品供应严重短缺,城镇人口凭着粮票、油票、布票、肉票、豆腐百叶票、橘子苹果票过活(除布票外农民是不发给票证的)。尽管高中级干部和统战对象可以多领几种副食品票证,但是跟伦敦超级市场丰盈的货品供应相比,是无法同日而语的。朋友们私下议论,吴先生国外有好日子不过,跑回国内,能否过惯这种要啥缺啥的生活?不免替他担心。再者从学术研究角度而言,国内尚无吴先生的用武之地。《红楼梦》研究,经1954年炮轰胡适、批判俞平伯之后,已经沾满了政治灰尘,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百家争鸣已经变为一家独鸣,根本不存在务实、平等,实事求是的学术争鸣园地了。吴先生归来不会感到寂寞无聊吗?

  但是,吴先生愉快地踏上了北京月台,回到祖国的怀抱。他不以祖国的暂时困难为意,诚如他当年在去国飞欧途中吟的一首词中所说:“过眼方惊乡国远,回头便是重洋隔。待他时拭目展舆图,新颜色。”他相信国家会变好,会升起“新颜色”。

  记得1976年7月26日,我到北京干面胡同十一号1301室拜谒那天,他对我谈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关于他的去国与归国的问题。他当年远赴英国牛津大学讲学,有人以为这是中英政府间文化交流计划之一,他是找门路后被政府当局派遣出国讲学的得宠的学者。他严肃地对我说这是误传,他是英国教育部门直接聘请的,没有经过中国教育部,而是由英国驻华使馆找到了他,知道他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1948年1月他携家眷到达牛津大学。事情的原委当时同在南京高校任教的孙望先生、唐圭璋先生都知道。

  吴先生寓所墙上挂有一字幅,内容是吴先生自拟,请中山大学容庚先生书写的,我清楚记得是两句:“学问只如此,真理极平常。”含义深邃,值得涵泳。

  二

  我与吴先生的交往,还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我接受了讲解文天祥《指南录后序》的教务。我发现学员很喜欢阅读此文,不时发出低微的感叹,被民族英雄要力挽狂澜的拼命精神所感动。我就利用寒暑假时间,将《指南录》全书作了注释,后将书稿寄请吴世昌先生教正。他在书稿中写下订正意见,是一小张一小张的签条,至今还保存在我的《文山先生全集》中。

  这些签条,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有的指出典故所在,例如“……当引《孟子·告子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明其用典”。有的指出注释宽泛而不当,例如“①《赴阙》一诗,题已点明所写。岂能包括‘赴独松关守卫’‘知临安府’等内容”。有的指出我的注释错误,与史书相悖,例如“占城,《宋史》卷四八九有传,乃今越南中部地。稿注云今四川茂县,乃唐置占州,与占城全然无涉。《宋史·陈宜中传》:‘井澳之败,宜中欲奉王走占城……至元十九年,大军伐占城,宜中走暹,后没于暹。’原注‘丢下益王先走占城’稍有出入。暹,即暹罗,今泰国。”有的指出臆想之误,例如“23榷木教场,《初学记》七引《广志》:‘独木之桥曰榷。’由此义而引申出‘专利’‘专卖’之义,如官府食盐专卖曰‘榷盐’,专卖茶叶曰‘榷茶’。《说郛》十九引《因话录》:‘榷,独木舟也,乃专利而不许他往之义。’榷木教场当即宋辽金元各在边境所设的交易市场,时称‘榷场’者是。教场系军队练兵场所。‘乾道元年,襄阳邓城镇、寿春花靥镇、光州光山县中渡市皆置榷场,以守臣措置,通判提辖。’稿注‘榷木教场’之‘榷木’为地名,乃臆想之误。”吴世昌先生归国后是忙人,但他拨冗为我的《指南录》注释稿认真审读,写下了数十条宝贵意见,使我的书稿减少了贻笑大方的错误,提升了出版质量,我衷心感激他。人生诤友,学问恩师,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的《指南录》校注本出版后反响不错,北京大学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苏州大学古典文学专家钱仲联师都给过好评,这应该说与吴世昌先生的悉心指导分不开的。让我抱憾的是,当这本《指南录》校注本在1993年公开出版的时候,吴世昌先生已经作古。

  三

  吴世昌先生是《红楼梦》研究大家。不能否认,国内红学研究有的较为精深,有的较为细致,有的则偏于繁琐。这就不便于走出红学圈子,不便于走出国门,因此这“红学”在异域显得冷清。吴先生在英伦时用英文写作,为红学走向世界写了不少文章,扩大红学在英语国度的影响。在上文提到的那次拜访中,我坐在吴府红皮长沙发上听他娓娓而谈,并获观其大著《红楼梦探源》。这是本硬封皮的精装书,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厚厚的,印象中有《联共(布)党史》那么厚(比喻灰旧,不伦不类,但是那时印象就是如此),或许是中国学者的第一部以英文写作的红学研究专著吧。我建议他译成中文出版,他有此愿望。但是苦于没有时间,只是说待以后得暇再译述。他曾在信上见告,他写有一长文,题《我怎样写<红楼梦探源>》。这是一篇了解他学术工作的重要文章。

  为写作本文,我将吴世昌先生四十年前的赐函翻检出来重读,眼下只找到六通,可能还有,一时记不起置放何处了。1972年8月28日的赐书,或可为红学研究增补些鲜活的轶闻。全信抄录于下。

  海发同志:

  来信敬悉,深感厚意。

  一九六二年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两个片段,是我回国以前,该报从拙作《我怎样写<红楼梦探源>》一文中摘录(我的全文最先在一华侨刊物发表)。主席在《光明》读到拙文后,对康老说,此二段既是“摘录”,该报必有全文,要康老设法弄来一看,因此报社重新排了全文送给主席。后来旧文化部又把它打印多份,交文艺界讨论。《新华月报》一九六二年六月号刊载拙作全文(118-127页),您如有兴趣,可向图书馆借来阅,并请批评。

  我回国后,又曾根据新出现的材料写过一些文章,刊在上海的《中华文史论丛》第六辑,北京《文史》第四期,香港《文艺世纪》(中国新闻社组稿)等刊物,前两种有单印本,日内检出寄上请教。

  至于《红楼梦探源》一书,回国后本想把它写成中文本,因忙于搞新出的材料及其他事务,没有来得及搞完,不久又有文化大革命,一切暂停,故目下尚无中文本。目下我又有别的任务,研究《红楼梦》的工作又暂时放下,至早要到明年才有可能重理旧业。敬复。

  此致敬礼

  吴世昌

  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八日 北京

  一篇见解独到的论文,引起了国家首脑的瞩目与牵挂,作为当事人,作为学者教授,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自会产生一种莫大的荣誉感、成就感,在那个百家不鸣的时势下,他心底会涌起莫名的知遇之感。吴先生叙说此事,尽管笔调从容淡定,也难以掩饰他的感恩心情。但是,“文化大革命”敲起的阶级斗争锣鼓,到他为我写此信时已经持续六年之久,作为一位珍惜寸阴、热爱学术的学者,不能不感到厌烦了。“一切暂停”,区区四字,透露了他内心的微词与无奈。这种情况,怕是1962年9月26日踏上宽敞新型的北京车站月台时,长于学术、短于政治的吴先生想不到的。

  四

  1976年1月,吴先生回复我一封信,内容也很丰富:

  海发同志:

  来函早悉,事冗未能早复为歉。您所问各点,简答如下:

  1、您说曹雪芹“诗格高古”这话很对,但您又问为何与《石头记》中的诗迥异。这不奇怪,因《石头记》中诗的“作者”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其情调岂能与中年男子相同?小说中人物的诗应该和他们或她们的对话相应,小孩子作“格调高古”的诗就不真实了,这正是曹在第一回中批评了的“环婢开口,之乎者也”的坏习惯,作者当然要避免,其实一个作者要描绘小说中小儿女的口气比直写自己的话(例如为朋友题诗)困难得多。

  2、发现曹逸诗的人把此诗抄去给周汝昌,周不在家,他留下了诗,却没有留下姓名地址,所以无法查核是谁。

  3、吴奔星先生四十年代也在桂林教书,我那时是桂林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因此相识。湘桂失守(1944年)后他去贵州,我到重庆,以后即没有相见,如见请代问好。

  4、《红楼梦探源》的中文本屡译屡辍,我初回国时因忙于整理新发现的红楼材料,搁置译事。最近有人催我,现正继续此事,但我同时兼任文化部的《红楼梦》版本整理小组顾问及外文出版局的《红楼梦》英文译本顾问,再加本单位的工作,所以较忙;不能全力从事译书,进行甚慢。以后若能译成出版,当再奉闻。

  5、关于宋江词(不是诗)中的“爪牙”,因上句说到“猛虎卧荒丘”,所以照文字本身讲是对的。“爪牙”作武臣解,来源甚古,最初见于《诗经·小雅·祁父》:祁父,予王之爪牙。因上文为“王”,则“王之爪牙”当然是武臣了。与宋江词意不同。

  6、我以前写过旧诗词,最早的在三十年代,和现在的情调不同了。六十年代在香港印过一个诗词存稿。回国后不常作。一九六四年《诗刊》五月号发表过我两首诗。现附寄近作词一首,请批评。匆匆,即致

  敬礼

  世昌手复

  1976年1月9日

  信中提到的“曹雪芹逸诗”即《题琵琶行传奇》,最早出现于一九七三年,是一首七律: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是不是曹雪芹的佚诗,发现之日即生争论。诗中尾联确是曹诗的佚句,但全诗已不复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吴世昌在第一时间撰文肯定此诗为曹雪芹之作。不久周汝昌先生撰文说,诗是他凑合而成的,引起一片哗然。吴世昌认为周汝昌在撒谎,认为周做不出这么老到、成熟、天衣无缝的好诗,论作者则非曹雪芹莫属;不信的话,请周汝昌再做一首给大家看看。此后周汝昌先生没有续诗的下文,这首所谓曹氏逸诗成为红学界的一桩悬案。我关心此道,请益吴先生,他谈了上述意见。

  五

  吴世昌先生不仅是红学家,还是诗词作家,如果说前者反映了他学术砥砺的一个层面,那么后者则记录了他的风雨人生,审美理想,时代感怀,道德性情。他谈起诗词创作经验时说,一要多读(古人诗词),二要多写多加推敲,三是尽量少用典故。他常有诗情涌动,即使在八年抗战的颠沛流离生活中,诗神缪斯也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敲他的门,有时他笔不在手,就用燃烧后的火柴头写诗。1963年他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罗音室诗词存稿》一册,其中《玉楼春》(明珠难系流光住)小序有此记载。1976年7月我到北京造访吴府时,吴先生将这本诗词集赠我,书名用篆体字,吴先生自署。这部《存稿》收录他三十年代以后的文学创作。书中包括《自序》一篇,诗作三十九题,词作四十五题,《词跋》一篇,附录散文三章以及《文跋》一篇。全书竖行排印,不用标点符号。散文篇章不作分段,行文系通俗文言,不算古奥,阅览不难。

  我拜访吴先生时已着手写作一部二十世纪中国诗词史。获赠《罗音室诗词存稿》,无疑让我发现了一位出色的学者诗人。我因唐山大地震匆匆离京,回去后向吴世昌先生索要有助于理解他的诗词作品的笔记、文稿、日记之类。他回我一信如下:

  海发同志:

  此次您来京,得和您相识,深以为幸,可惜因地震您匆匆回去,未能多谈为憾。

  卅一日尊函,系由北京转到。我们因北京有续震,经组织同意,迁地避震,因有亲戚在此,故于二日晚离京,次早九时许到郑州,来时只携换洗衣服,轻装上车。希望不久北京情况好转,即可回去。

  我在牛津因一切生活、工作、“交通工具”是英语,所以不大有心情写诗词,也因忙,无暇及此,也没有留下随笔日记之类。资本主义国家那种计算分秒的工作效率,非农业社会人民所能想象,绝无余暇作随笔日记,除非退休了写回忆录之类。

  您问起《红楼梦》十二回末“赠银”应否作“赙”,我手头无参考书可查,大概是长辈送小辈丧礼,只能说“赠”,“赙”字太客气了。匆匆。致

  敬礼

  世昌手复

  1976年8月9日

  虽然缺少参考资料,我还是认真讽诵了他的罗音室诗词之作,包括他归国后在报刊发表的新作。吴先生在八年抗日战争时期历经艰难,气节不移。谈到自己的诗词时,他这样说:“值国势之危殆,宜有怆恻之音,留陈迹于鸿爪,未删闲情之赋……抑在当时,亦唯直抒胸臆,自写郁陶,初无意于流传。”他还说明了抗战期间诗词所作无多的原因:“湘桂之败,旅巢再覆,挈妇担雏,裹粮徒步,跋山涉水,数百余里,图书长物,委弃道路。八年困战,不遑宁处,生计既劣,此事渐废。”尽管如此,他还是留下了《对月一首,有感而赋》、《咏史》、《沁园春》(开卷长吟)、《减字木兰花》(文章误我)、《鹧鸪天》(谋国年年)等诗词作品,从浩歌中寄托金瓯破缺之忧怀,燕巢危幕之伤心,哀鸿遍野之无奈。除此之外,他的诗词还有另一面,记录他在战时颠沛流离生活中的乐观情怀,而且出语不失自嘲、幽默趣味,例如《戏题小照》等。可惜这另一面在归国之后的诗词中已经淡出了。

  我根据自己的肤浅体会,在拙著《二十世纪中国诗词史稿》中,为吴世昌先生写一专节,题《长城脚下放歌》,论述了他对故国的感情,对民主自由新中国的憧憬。吴先生虽不是诗歌的大家,但可以算是二十世纪诗词名家。

  吴世昌先生1986年8月31日病逝,享年七十八岁。当时我写有一文发表,不足以表达我痛失恩师之情于万一。吴先生在《千秋岁》(七十自述)中说:“半生劳碌,不解知难退”,他一生勤谨,知难而上,这词句很能反映他道德与事业的特点,让我就以此句当本文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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