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小说家的暴烈与柔温(岳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6日09:2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岳 雯

  聚焦文学新力量

  江北,女,原名李松花,上世纪70年代初生于吉林省吉林市。2006年开始写作,代表作有《狗肉老徐》《老满的二十四小时》等,曾获2011年吉林省第三届文学奖一等奖、2014年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

  小说家的暴烈与柔温

  □岳  雯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似乎于众声喧哗中也没有太多表达自己的愿望。但她的神情又始终是专注的,这专注甚至凝聚成一团小小的火焰,可以灼烧一切。这 是在鲁迅文学院的课堂上,当江北和她的同学们热烈地讨论小说的优劣得失时,我所看到的情景。坦诚地说,我并不了解她,只有在读完她所有文字的时候,才能略 略靠近她的灵魂。认识江北的时候,我还没读过她的小说。她给我的初次印象是大气、开朗、仗义,像极了我想象中的东北女人,由此我猜测,她的文字大概也是明 媚、阳光的吧,就像她的名字,有大江东去的豪气在。然而,我得承认,在江北身上,我的推测落空了。

  压抑中的力量

  江北这个名字,是与《狗肉老徐》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新人,在练笔阶段,能凭借一篇小说迅速确立自己,必然是有不同于他人的地方,在浩浩荡荡的文 学世界里可以一眼被识出。这大概是祖师爷赏饭吃的节奏,当然,最后能不能吃上这碗饭,还取决于后天的努力,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狗肉老徐》的好,不在于 精巧的故事——对于中国作家来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如何轻松地讲一个“好”故事,也不在于精致的语言——江北的语言甚至有几分未经加工的原生态,然而,《狗 肉老徐》有一种沉闷、厚实的力量感,这样的力量感出自一位刚刚开始写作的女作家之手,更是让人诧异,也让人为之惊心动魄。

  《狗肉老徐》的开场是以老徐“猫一样”的姿态出现的。当大风刮脱了楼顶的条幅,所有人面面相觑之时,老徐出现了。这个略有些动态的定格画面既交 代了老徐是怎样进入单位的,又为刻画老徐的性格埋下了伏笔,某种程度上也是小说整体基调的隐喻——在一帧帧静止的画面中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最终决定了 小说的素质。老徐在出场之后,才有机会让人正式打量他的面容:“老徐黑瘦,矮小,脸上的皱纹纹理清晰而又细密,而下眼睑的肌肉明显地突突地抖动,让人觉得 不舒服。这副样子,绝对不会讨大家喜欢,但是会让大家怜悯。”现下大概不会有作家再作如此经典的现实主义描绘,但得说,江北细节抓得稳准狠,这么一个不大 为人所关注的细节却抓住了老徐的神髓,之后所有的故事,都是由此延伸开去。

  老徐来到这个单位,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倘若不是他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灵巧、能干、勤快,倘若不是他“极无助的样子”,大概是得不到单位里烧锅 炉的这点营生的。然而,这么一来,也就在老徐同“大家”之间划清了高下尊卑的界限。都以为江北该接下去说老徐的故事了,谁知她竟宕开一笔,说起了赵主任和 小杜。这就是小说家的机智之处。看小说,仿佛逛花园,如果主人早早地给你规划出一条笔直地到达后院的路,你大概是会兴味索然。逛花园嘛,就该左顾右盼,曲 径通幽,别有洞天。看上去说的是同为所长红人的赵主任和小杜之间的不和,其实说的还是老徐,老徐的性格正是在同赵主任和小杜之间的关系上见出端倪。一方 面,老徐对赵主任惟命是从,一方面,他又暗暗表达了对小杜的忠心,这个老徐,闹的是哪一出呢?在看似不动声色之中,牵动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的那根绳已经绷 紧。这时候,必须得有新的角色进来,才可能改变这一局面。充当这一角色的是赵主任养的几只鸡。小杜因为这几只鸡恨上了赵主任,对老徐又有恩。老徐大概觉得 自己不能不表达什么,表达的方式就是这几只鸡无端毙命。老徐谦卑之下阴冷的性格初见端倪。这是小说发生转变的关节点,江北却写得很节制,不渲染,不强调, 只是在老赵内退之后让老徐表演了一把从抓鸡到杀鸡的一条龙,仿佛就此交代了那几只鸡不明不白的死亡。这一轮博弈的结果是小杜取代赵主任成为了杜主任,但其 中起关键作用的却是老徐。好了,接下来你该猜得到了。三个人的关系一旦演变成了两个人的关系,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得发生变化。江北设计了重复的结构,将 老徐和赵主任的故事在老徐和小杜之间重新演练了一遍,只是这一回,充当道具的由鸡变成了狗。小杜喜欢狗,待狗甚至超过了对老徐。老徐的内心在发生微妙变化 ——“难道我连狗都不如”,这念头一旦起了,就如野草般蓬勃聚生,发展下去,愈演愈烈,到了老徐勒狗、剥皮,呼啦啦一下子攀上了最高峰,小说也戛然而止。 就像锣鼓声一声紧似一声,突然停了下来,世界是说不出来的安静,这安静里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狗肉老徐》的力量是从压抑中来。小说里有一个细节泄露了天机——“实际上,老徐是很暴躁的人。他打老婆,打孩子,跟村民打仗,村里人还很怕 他。”就是这么一个暴躁的人,为了生计,在单位里能干、勤快也不乏谦卑地活着。生存对于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当生活排山倒海地压向老徐的时候,老 徐以一个农民的韧劲咬牙承受着。生活的压强越来越大,老徐承担的也就越多,仿佛一根橡皮筋,被无限地拉伸着。断,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江北不断考验着老徐紧 绷的神经,将之推到极致,然后点燃。可以说,没有一个暴躁的人不断压抑自己的本性,也就不会有后来屠狗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江北写活了老徐这样一类 人。他们看似平庸得面目模糊,但一旦遭遇某种情境,就会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归根结底,江北小说力量感的来源还是在于人,像老徐这样的人让人心生同情,又满 是畏惧。

  沿着《狗肉老徐》这条路子出发,江北还写了《老满的二十四小时》。老徐和老满,听上去就像兄弟,这两篇小说也像是姊妹篇。顺便说一句,江北似乎 很愿意将她的小说男主人公取名叫“老某”,这一点颇值得玩味。试想,一个有着小资情调的作家是断然不肯将主人公叫“老某”的,“老”里面有一股活生生的世 俗烟火气、江湖气,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气概在。从小说主人公的取名上就可以窥出江北写作的某种特点,离生活很近。老满就像是老徐的另一个翻版,他们都是 火爆脾气,可是在单位,看上去似乎都有些低三下四、畏畏缩缩,只是这奴才一样谦卑的姿态里是有诉求在的,对于老徐,是希望能保住单位里烧锅炉的营生;对于 老满,则是希望升个一官半职。如果说在《狗肉老徐》里,江北还是借着赵主任和小杜写老徐的话,到了《老满的二十四小时》里,老满更多的时候是自己跳上舞 台,直接表演自己。老满和老徐一样,干活都不惜力,可是,都有个“大家”在那儿冷眼旁观,说三道四。和老徐一样,老满也必须遇到点什么,才能让他的性格乃 至命运显现出来,那就是宋小珍事件。

  在《狗肉老徐》里,江北设置的是重复结构,到了《老满的二十四小时》,镜子结构则主导了整部小说。老满和宋小珍互为镜子,清楚地映照出他们彼此 的处境:两个在权力面前有所渴求,但同时又为权力所伤害的人,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然而却不得不站在敌对的位置上。说起来,老满对宋小珍的情感是复杂 的,既因为她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而有所恼恨,也不由得开始同情起她来。与《狗肉老徐》相比,《老满的二十四小时》多了几分温暖,起码有一瞬间,宋小珍和老满 达成了片刻的理解,他们都不过是在权力的阴影下苦苦求生的小人物,就像结尾的时候老满所看见的那条落网的鱼,就是他们的真实写照。江北在小说人物上倾注了 过多的情感,她紧紧扣住人物心理来写,所有的悲怆都化作了无声的压抑,因而格外具有力量。不过,倘若力度稍稍把握不好,就有写破的危险。《老满的二十四小 时》的艺术素质略低于《狗肉老徐》也正因如此,作者的用心过于明显,将蒙在小说表面的那张纸给捅破了,不免让小说的那些妙不可言的成分微微挥发了。

  挣扎在欲望中的女人

  深究起来,老徐、老满们的力量其实都来源于他们的欲望,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地守卫着那一点欲望,当它被生活毫不留情地证明是一场幻梦的时候,力量 就爆发了。这是江北对于男人的理解,暴烈如台风过境,将他们本人的生活摧毁得七零八碎。可是,一旦她将焦点对准女人,就情不自禁地温柔起来。大约是江北自 己身为女性的缘故吧,她始终觉得,较之于男性,女性要的不是职务,也不是位置,她们所要的,不过是那一点点对于生活的幻觉,有了这份幻觉,她们才勇于将不 那么美好的生活继续过下去。而那一点点幻觉,往往是以一床牡丹花被、一件貂皮大衣的形象呈现出来。

  在《马小乔的貂》里,马小乔买貂皮大衣的念头是被同学会激起来的。在此之前,她在颇有些紧巴的日子里量体裁衣地活着,虽然有过买貂的念头,但也 是一闪而过,并未成为她生活的核心目标。可是,在经历过一次同学会和被即将到来的同学会所鼓动以后,不知怎地,买貂皮衣竟成了她生活中的大事。与其说,欲 望不是来源于自己,毋宁说,欲望本来就是由他人生产出来的。正是在与他人的比较中,欲望如苔藓般在生活的暗处滋生。对于马小乔来说,之前生活虽然也辛苦, 但在与姐妹的比较中,她大抵是满意的。可是同学会对于物质的炫耀以及对于美好青春的回望使眼下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完美,似乎只有貂皮大衣,才能弥补她已经逝 去的青春。

  欲望是什么呢?在江北看来,女人的欲望大抵是具体的,一件貂皮大衣、一床牡丹花被都能让她们到达幸福的峰值。但是,欲望又是抽象的,就像貂皮大 衣的意义绝不仅仅止于物自身,在貂皮大衣之上,寄托了马小乔对于自我尊严的确认、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逝去青春的无比怀念。江北在无意识中恰恰抵达了新 世纪文学的核心。张未民在《中国“新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的兴起》一文中指出,“我们的现代性话语,是精神太盛,而经济唯物主义不发达;我们只看到了或信 奉五四某方面的精神资源,而没有看到现实新世界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因而一个丰富而真切的在现实世界的运动发展中不断变迁成长的现代性终不可得。”这一 发见确实振聋发聩。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是要就精神写精神,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而且应当观念化、精神化,那么,到了新世纪,“物”自身突破了之前 从属的地位,确立起自身的位置,甚至开始生产出精神维度。江北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这一新变,从“貂皮大衣”这一“物”出发,探索马小乔们的精神疑难。

  于是,我们看到,马小乔们是如何执著地在买貂的路上一往无前,“坚毅得如同上战场的女战士,斗志昂扬”。丈夫不同意,她先是发火,然后是哭泣, 最后下定决心自己买。买貂的念头获得了要好的姐妹和妈妈的支持。从马小乔的眼睛里望过去,这三个女人过得都不尽如人意,但是,马小乔买貂皮衣的念头鼓舞了 她们,甚至让她们看到了生活的某种希望。现在,庄严的一刻终于到来了。四个女人终于得到了那件貂皮大衣,江北浓墨重彩地书写了这一刻:“她们不由自主地被 召唤般围过去,围在桌子周围,如同鉴定文物的学者,眼睛里有惊喜,有庄重,还有敬畏。可是,她们是女人,所以还有女人天然的一丝嫉妒。但是,更多的是欣 慰。欣慰那曾经可望不可及的貂皮大衣就在眼前。欣慰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抚摸那绸缎般的毛片,感受着那滑,那柔,那顺在自己手心里滑动……时间在这个时候慢 了下来,富有人情味地等待几个女人慢慢享受属于她们的美好。阳光也在这缓慢里柔和地射了进来,照在女人的脸上身上,于是,凝重愈发凝重,渴望愈发渴望,欣 慰愈发欣慰”。看,这难道不是“物”升华为“精神”的一刻吗?

  但很快,江北开始怀疑,这由“物”生产出来的“精神”究竟能支撑多久?所以,小说并未在这个时间点上结束,它让马小乔得到了渴望许久的貂皮大 衣,转眼间又陷入另外一种困顿中。先是天开始回暖,让马小乔的心七上八下,终于天公作美,让马小乔有机会穿着她的貂皮大衣赶赴同学的聚会,却又陷入了另一 轮攀比的窘境中,待到同学们终于发现了马小乔的貂皮衣之后,貂皮大衣所象征的富足荡然无存,反而成为了杀戮的代名词。在新一轮的时尚大潮中,马小乔的貂皮 衣彻底落伍,只能消失在虚空中。结尾反讽的一笔让这篇小说有了不一样的分量。江北在满怀同情地凝视着她的小说人物的同时也在有力地追问,由“物”生产出来 的“精神”如何才能支撑人自身的充足、完满?

  《牡丹花被》与《马小乔的貂》有异曲同工之妙。金鹊怀着对丈夫的满腔爱意,只希望在城市里能寻找到一个地方,可以铺开他们的牡丹花被。此时的牡 丹花被,是两个人无边柔情的象征。可是,偌大的城市,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尽情地铺开牡丹花被。阴差阳错之间,金鹊居然买了一张床可盛下这牡丹花被, 现在的问题是,哪儿能放得下这张床呢?在写作《牡丹花被》《马小乔的貂》时,江北是如此心疼这些在生活里挣扎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成全了她们的梦想,却又让 这梦想以反讽的形式被颠覆,在生活世界里无处安放。于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困在欲望之中的女人们,我们无意苛责她们,因为她们就是我们自己。

  母女关系的拉锯

  江北写得最多的,还是这样一种情境:单亲妈妈带着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母女关系陷入拉锯之中,中年女人一地鸡毛式的烦恼成为了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内伤》《苹果心》《白月光》都是这一类型的作品。

  在这些小说中,毫无例外,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成了江北反复描绘的重点。所有的母亲毫无二致,在逼仄的生活里无处转身,而进入青春期开始反叛的女儿 成为她们烦恼的最大来源。在《内伤》中,“我”听说女儿给老师说了心里话,立刻警觉起来,对女儿的呵斥无非是害怕她因为不成熟而受伤。女儿上课玩手机事件 又使冲突不断升级。护女心切的“我”成了一头母狮子,跟老师据理力争。正是在困境中,母女之间和解了。在《白月光》中,苏鲜花和女儿齐思的冲突开始于女儿 和男孩的关系,在无比的纠结中,苏鲜花成功地让女儿放弃了和男孩刚刚开始的模糊的感情,却也让女儿对一切都冷漠起来。这两部小说都是在追问,我们究竟该给 孩子什么样的世界观?为了现实世界一城一池的得失,将成人世界的世俗法则加诸于孩子身上,将会收获怎样的果实。在《苹果心》中,虽然女儿依然是雅娟最重要 的关切,但江北将描绘的重心转移到雅娟身上,打开了一个深陷生活之中的女人内心的大门。

  江北说,她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感受到了来自生活、来自心灵的痛,写作就是止痛药。这确实真切地道出了她的写作状态。她的写作,不是经由图书馆里 千万册图书发酵而成的,而是实实在在来源于生活。或者说,生活本身就为她的写作提供了结实的土壤和有效的意义。她在写作中所倾注的浓烈的情感,也使她的小 说蕴含了巨大的力量,显示出了相当的潜力。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或许是如何从一个自发的写作者进入到自觉状态。在漫漫长途中,我们期待中的小说家江北会逐 渐显形。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