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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问题,确实是从七零后开始面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5日09:51 来源:北京晚报

  作家简介

  ■徐则臣 1978年出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徐则臣被认为是中国70后作家的中坚力量,其作品被认为“标示出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可能达到的灵魂眼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根据中篇小说《我们在北京相遇》改编的《北京你好》获第十四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电视电影奖,参与编剧的《我坚强的小船》获好莱坞AOF最佳外语片奖。部分作品被译成德、英、荷、日、蒙等外语。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四届春天文学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2014年获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新锐作家奖。

  封面话题

  耶路撒冷,一个泛着清冷光泽、弥漫着异域色彩的名字,今年做了小说家徐则臣的小说名。它把一个陌生的有精神向度的城市与五位70后生人的故乡花街联系在一起,也让小说中两个最具趋动力的动词——“到世界去”与“返乡”有了有的放矢的安放。

  耶路撒冷,是主人公、社会学博士初平阳卖掉家宅也要奔赴的“世界”;故乡花街,则是有着亲人早亡创伤记忆的都市打工族福小要重回的地方。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耶路撒冷,但无疑花街是几个人共同的出发点,或者最终的归宿——后者是我的玄想,并没有答案。

  商人、社会学博士、假证贩子、打工妹……五个人身份不一,却因一个少年刀片事件,种下了隐秘的情结。作为故事的原点,景天赐之死其实无处不在,它从中心地带向周围氤氲扩散,使我们最终意识到,它早已成为横亘在几个人成长路上不能回避的问题:如何在朋友的弟弟意外死亡事件中释怀,并找到精神的救赎;如何卸下面具,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小说在此基点上所做的描摹与观照,让我们重新审视70后独特的精神现象与现实处境。同时,在这个讲故事的小说中,作家还用偶数章插入专栏文章,对70后身上所存在的问题做了再一次提纯与观照。这让70后这个话题,再次回到人们视线。

  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位小说家另一个欣喜的转变,以前擅长写当代边缘人个体生存,但多是孤作散篇,但在这部小说中,却能以六年时间凝聚心力,将一群人的命运编织在一起。那种内敛从容的叙述方式,更使它有别于一般以故事取胜的小说,宛如一条深沉涌动的长河,带出70后许多的人生况味。

  70后,现实之网下的审视

  孙:读你这部小说,几乎是看到一半就给你发短信。因为已能感觉,这部小说整体的气象就要呼之欲出,是个大作品的构建。难得你还把握得很从容,让我对你的印象有了大转变。

  以前读过《跑步穿过中关村》,也知道你写了很多独特的边缘人,但一般看过就作罢,不能把他们和我自己建立起关系来。是啊,在中关村卖盗版碟、办假证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但在这部小说中,我会读出我们这一代很多共同的信息。包括成长、出走,诸多的情绪及情感。虽然标榜为这一代人代言的小说也有,但能让人做此体认的却并不多。

  徐:也许人到中年,才可以做这件事情。整个小说你可以看出,是沉下来写的,过去沉不下来,也就无法在充分的深度与广度上进入人的内心。

  孙:涉及的主题说来还是蛮大的:世界、故乡、生死以及人的救赎。如果驾驭不好,会显得空,但它是沉实地一点点往前推进,让人很想进入它所营造的小说世界。这很了不起。对一部小说,我喜欢从原点探究。我认为它的原点是那个刀片事件。少年景天赐用它割腕自杀,而他的自杀阴影又影响了身边好几个人,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当然,作家写作的顺序未必是最终所呈现的,我想知道最初激发你写这部小说的出发点是什么?

  徐:这部小说的结构和一般小说有些不同,分奇数章、偶数章,奇数章是用来讲故事,偶数章是专栏文章,也就是谈论与上世纪七十年代人有关的十个问题。奇数章的排列,基本上是对称的从两边往中间走,中间就是你说的那个原点,即那个刀片事件。

  我没法具体地说,小说是从哪个地方开始,它就像病毒,或者蜘蛛结网般地在向四处蔓延。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物都相互纠缠,作互文或补济,所以写的时候真不好说,要从哪地方起始,哪个地方终止。

  但若往写作的最初找,核心的故事并不是最先有的,最先有的是这个书名:耶路撒冷。然后是一个教堂,再然后是这个自杀事件。最初我想写的是一个女孩,看着弟弟自杀,她内心既希望他死又希望他活的纠结复杂心理。很小很小的两个人的对峙,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在内心里与自我的对峙。死对弟弟是一个解脱,但毕竟又是一桩生死大事。对目睹它的姐姐福小来说,她一定是无比煎熬的。我在想象这个过程。

  若放在更年轻时写,我可能就会局限于这么一点内容,深入地挖,越尖锐越好。但随着年龄增长,进入中年,我觉得不仅要考虑这个人的生和死,也应该考虑他们之间的一种关系:弟弟和姐姐,他们和父母,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他们如何面对生死,如何面对生死背景下的相互关系。这么一想,就出现了小说中这么多人物。

  当然,也和我有了孩子有关。一下子变得上有老下有小,不仅社会关系的网络一下子张开了,变复杂,思考的落点也有所改变。过去我看自己,会觉得我是孤零零的在世上,现在我觉得,我只要跳起来,整个大地都能连带起来。血缘是一张网,纲举目张,你周围全是人。有了孩子,你会深切地发现生命是如此奇妙,你爱的能力、深度、广度,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我过去那本小说集,里面的人物局部好玩,但都孤零零的。《耶路撒冷》里人物彼此都有联系。我想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物都放在关系网中,放在现实里看。我像八爪鱼一样,牢牢地切入这个世界。

  我们缺少那种

  

  深刻的、终老一方的能力

  孙:这部小说让我感怀,还因为同时发生在这几个人身上的:返乡,以及到世界中去。这看来是悖反的两件事,但在精神上又有内在的联系。其实都是在寻找自己的内心归宿。

  徐:人都在寻找精神上的故乡,一个应许之地。虽说每一代人都在做类似的寻找,但有些问题还真是从七十年代生的这拨人里才真正开始面对的。比如返乡,以及到世界中去。

  孙:如果让我理解中国这一代人到世界去有什么特别,是开始想着到自己心中那个世界去。而之前的50后、60后,虽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基本还是一个集体的方向,而非个体的选择。

  徐:五六十年代的人,他们的生活,包括精神生活,集体主义的印记相对比较明显。七十年代人开始自我觉醒,到80后已经是完全觉醒。固然以代际划分群体的科学性存疑,但如果具体到一个微观历史,你还是能够理解代际的合理性,因为的确能够看到,时代给一代人留下的独特鲜明印记。

  我不知道别人小时候怎么样,像我,在江苏东海一个小乡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对世界的想象,很多人可能不理解。小时候我很听话,规规矩矩,内心里对世界的向往反而被压抑得更厉害,越去不了越想去,时刻打算夺路而走。你看我的小说里,很多人物都在往外跑。

  孙:如果照你说,到世界去是从70后开始认真面对的问题,那么还乡呢?

  徐:真正的还乡,也许也是从这一代开始。前辈们也回去,他们会发现故乡还在那里,即使老房子倒了,乡愁还硬硬地都在。而我们回去,根基尚浅的乡愁已随故乡本身一起面目全非了。到80后,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深植在那片土地上时,乡土社会就要崩溃了,还没来得及建构出充分的乡愁。我总觉得我们这代人的乡愁,跟别的代真不太一样。50后、60后的故乡也在发生变化,但是占据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根的东西,不会变。50后、60后返乡,往街坊邻居的门口一坐,抓着根线头就能拉起家常。哪怕故乡已是废墟,他们认得。我们认不得,废墟等同于消失,等同于我们被抛弃,我们融不进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乡,缺少那种深刻的、终老一方的能力。

  耶路撒冷,与我们心中的信与执

  孙:一部中国题材的小说取名《耶路撒冷》,可能很多人都想问你为什么。不过除了这是初平阳想去的地方外,福小的奶奶秦环这个人物,其实也跟这四个字有精神联系。她当时老去教堂。我觉得几个孩子看着教堂里的老太太,虽然不太能理解她的虔诚,但一定会被她的行为所触动。这个隐隐的形象对于后来的他们,有着某种启示作用。

  徐:我一直不太确信识字不多的老太太信的是不是宗教。她可能信的,是沙教士那个活生生的人。西方宗教的中国化,尤其是中国乡村的宗教,经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我也不打算把它局限为宗教信仰,它就是一个人很朴素的信。一个人的信仰。

  孙:其实初平阳他们要寻找的,也是这样的东西。尤其在他们少年时期共同经历了朋友弟弟的自杀事件之后。我想问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这部小说里,一定要设计这么个极端事件。对大部分70后人来说,这也是个非常特例的一件事。

  徐:是,很极端,只有少数人遭遇得到。这么设置,大概还是绕不开我想借这部小说重新思考70后问题的初衷。在我动笔写这部小说时,大家对70后整体评价不高。问题在哪儿?我一直没想清。有天经过当代商城,一些想法突然明晰了。这代人在大学毕业时,还是有理想的。但就业之后,种种压力,搞得大家疲于奔命。刚开始还有抱怨,后来逐渐不说这事了。也就渐渐迷失在生活中。为什么会有迷失,说到底还是信仰问题,这不是指宗教信仰,而是人人心中该有的坚定的信与执。那我就想,极端一点,假设大家都背负一身债,比如人命,看看是否还能扛得住,比如景天赐的死,和每个人都有关系。那么在他死后,这群人到底何去何从?最后我发现,认真起来,庄严起来,该有的大家依然有。杨杰是商人,他想为水晶这个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尽绵薄之力。初平阳想到耶路撒冷去求学,福小知道父母年纪大了,过去的得失罪责,于人于己,既往不咎,放下心来,选择回到家乡父母身边去。

  这些东西,说大一点,是不是和信仰有关?应该是有的。它还是具有让人返璞归真、回归自我的力量的。当代生活,我们总爱说,大家都戴着面具生活,但从没想过,面具真拿下来了,大家会怎样。我在小说里尝试把诸位的面具摘下来,没想到真的敢于摘掉了,反倒收获了心安。我期待这代人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的那一天。

  70后的十个问题及其他

  孙:尽管看小说最忌对号入座,但读这部小说,初平阳这个人物还是很像在为你做代言。你让他用10篇专栏文章,专门谈70后的十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设置?

  徐:如果说这部小说我还有点抱负和野心,就是想把对这代人的观察思考放到小说里去。问题是,看见的想到的都放进故事和人物身上,就会显得过于刻意和矫情。小说应该自然本色一些。这中间显然有矛盾。2010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某天晚上睡不着觉,突然就想到可以用专栏。我为初平阳这个社会学博士想了30多个问题,书中用了10个。对这些专栏的设置,我的想法是让它和主体故事有联系,但又不能过于紧密,若即若离,有张力才好。

  孙:初平阳跟你的身份接近,所以感觉写得得心应手。其实办假证的易长安我也喜欢,而且办假证的人你都写了好多次了。为什么喜欢写这个职业的人?

  徐:如果放进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来看,办假证,肯定是一个时期的重要行为,有其标志性和符号价值。一旦社会制度完备健全,它存活的空间就很小;而在前现代,你又根本不需要它。

  从人物塑造角度来说,我个人最喜欢商人杨杰,他的想法更代表中年人,有内心的持守,但也可以做有限度的妥协。这几个人中,最及物地表达出一代人内心的,应该是杨杰。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几个男的都对福小很好?除了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最真切的原因是:对他们而言,福小正代替着弟弟天赐活在这世上。这个人物考虑各章的均衡,着墨不多。现在小说结束在2009年,再过十年他们会怎样?没准第二部,就以福小为叙事视角来写。

  孙:嗯,正好这部中她不算主角。说到一代人的精神史,我常能想到《美国往事》。老年的罗伯特·德尼罗躺在大烟馆微笑,那肯定是经历了人生大起落的人才会有的微笑。《美国往事》是这类叙事的经典,里面几个人的关系中有友情也暗含着人生的残酷。你的小说,几个人之间,还没有出现这么激烈的人性的撕扯。

  徐:你说的就是李敬泽老师说的剑气。写得太宽厚了未必是好事。那就再写下去,把剑拔出来。若写到老,我可能让每个人又回花街了。

  孙:本来就是这样啊。哪有个什么世界中心。

  徐:或者到了自己认为的中心,发现中心已经游移。在老年的罗伯特·德尼罗眼里,这肯定是到了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那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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