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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守拙的智慧逻辑(王永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4日09: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永盛

  鲍十有“平民作家”之称,盖因他书写的对象是平民。若将其作品悉数品读,不难发现,鲍十始终把乡村土地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作为书写对象,乡土赋予的淳朴情感是其叙述动力。鲍十作品所表达的传统情感和所弘扬的传统价值,有意无意间是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抗,由此,鲍十的乡土文学系列已然形成了其较为完整的艺术结构,蕴含着朴素的精神哲学。

  从1989年开始写作,20多年过去了,鲍十和他的作品,地理版图和心理版图仍然停留在东北平原,驻足流连,不曾离去;鲍十小说不仅内容意在表现平民的真善美,写作手法也是遵循传统的为文之道,平实朴素,内敛拙朴。1998年发表的《纪念》是鲍十的成名之作,这部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的中篇小说,开启了鲍十创作的“好运之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代表作中短篇小说《子州的故事》《春秋引》《葵花开放的声音》《秋水故事》《芳草地去来》《冼阿芳的事》和《东北平原写生集》系列,相继在刊物发表,并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至今他已创作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拜庄》、中篇小说集《我的父亲母亲》、中短篇小说集《葵花开放的声音——鲍十小说自选集1989―2006》、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2014年即将出版他的系列短篇小说集《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

  流连乡村芳草地

  乡土文学两个重要元素即“写农民”和“乡村生活背景”,以此界定,把鲍十作品归到“乡土文学”,应该没有异议。写作伊始,鲍十就十分耐心而真诚地俯身抚摸东北平原和黑土地,他低头亲吻故乡的姿势,是那样的执著和义无反顾。《纪念》是这样的,《春秋引》也是这样的,《芳草地去来》如此,《东北平原写生集》更是如此。

  鲍十文学作品叙写的乡土,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是骆长余、骆玉生、鲍老师、大成、子洲、汪校长和“我”等作品主人公生活的家乡。正如福克纳笔下缠绵于约克纳帕塔法那邮票大小的小镇,莫言汪洋恣意叙写的山东高密一样,鲍十流连的是有着明显的个人主观化痕迹的东北平原乡村。当一挂马车把骆长余拉到了三合屯,这个原本住在县城的父亲,在三合屯与母亲田招弟一见钟情,发生了一场感人至深的爱情。在这片乡村的土地上,贫穷不能使他们分心,社会变故带来的打击不会使他们分离,父亲和母亲相伴走过了“文革”、改革开放,近半个世纪的岁月磨难,留在那条乡村土路上的,是他们一生温良恭俭让的背影,也留给儿子骆玉生一生受用的朴素的人生价值观。不知能否将《纪念》中的骆玉生原型等同于鲍十,但是三合屯和霞镇一度真切地成了他的写作根据地——身在北国时,他对它们深爱有加;哪怕如今身处南国,依然深情频频回望。

  鲍十笔下的乡村还是一个世外桃源,他的作品屡次回到传统乡村生活中去寻找精神慰藉,《芳草地去来》就是其中代表性作品。《芳草地去来》塑造的主人公高玉铭,是从乡村飞出的“凤凰男”,在都市特别是人事关系复杂的机关里,处处受压抑,万般不得志。即使婚姻这样的私人生活,也因为打小就与城里人李欧娜接受的教育不同,格格不入而导致婚姻破裂。“你心里肯定会有某种感觉,而且压根儿不用说出来,只消一个眼神儿或一个动作你就全都明白了。对于他和李欧娜来说,当时最强烈的感觉莫过于失望。他对李欧娜失望,李欧娜对他更失望”。离婚后的高玉铭,为了逃避,或者说为了不再与污浊的社会同流,选择了大家都不愿去的山村支教。这个叫芳草地的小镇却让他有着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又回到他心中的故乡。在这里,人们友善,不论是汪校长“给人的感觉却非常好,尤其是他的眼睛,看去那么清澈,似乎也像个少年,然而又那么安静,安静中透着沧桑。说不上为什么,几乎一见面,高玉铭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仿佛见到了亲人,心里忽地一热”。还是璞玉般未曾雕琢的汪卉,“她的朴素并不仅仅体现在穿着上,而是体现在所有的言谈举止上,或者说,从她身上渗透出来的气息都是朴素的,也许可以说,她的灵魂就是朴素的灵魂”。都让他一见如故。芳草地有着浓厚的田园色彩,短暂的世外桃源生活过去了,当高玉铭必须重新面对社会生活的残酷时,他头也不回地再次选择乘坐“那辆开往天涯县的汽车离开了省城”,奔赴日思夜想的芳草地。

  鲍十流连乡村芳草地,写土地上的生与死,写城乡二元对抗后心里向往的栖息地。《春秋引》的主人公二根和祖祖辈辈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人,对泥土始终心存敬畏,春种秋收,年复一年,仿佛人生生死轮回的真实写照,也写出了乡村土地上生活的质朴和本真。乡村是传统文化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乡土文学对传统生活和传统文化的感性保留,正是鲍十文学作品现代性的深刻体现。只不过,鲍十似乎有意屏蔽掉现实生活中的龌龊、卑污和荒谬,留下乡村平凡人的男耕女织、质朴无文的理想、美妙和自由。

  迷恋葵花开放声

  葵花开放的声音——热烈、阳光、清澈、朴实,就像鲍十作品描摹的众多主人公的精神品质一样。鲍十的文化记忆源于东北特别是东北乡村,他悉心记录平凡的生活即景,灵光乍现,精心点染,在质朴而淡淡感伤的书写中,呈现给读者的,多是生活在山村有着更多担待和包容的淳朴男女。当他拾掇各色作品,将其汇集成书——小说集《拜庄》《葵花开放的声音》和《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我们就能一以贯之地清晰读出,这些作品不仅集中展示了无数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成功塑造了浮世绘风格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倾注了作者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和孜孜不倦温情叙写的努力与坚持。

  鲍十曾说:“我喜欢那些读起来诚挚、诚实的作品,喜欢关心人的作品,喜欢相对单纯的作品,不喜欢追逐时髦的作品、流行观念产生的作品、挖空心思寻找热点的作品,尤其不喜欢不甘寂寞投机讨巧的作品。”他还举例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汪曾祺,汪曾祺从不左顾右盼,他只埋头写自己熟悉的、看到的、体会到的事。

  基于这样的写作理念,鲍十刻画的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不是边缘化或异化的新新人类,而是普通的农民、小市民和小知识分子,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尤其鲜明可识。鲍十小说的母性或女性形象——勤劳、节俭、慈爱、上进、正直、善良、美丽、贤淑、温婉、娴静、敦厚……弘扬所有女性应具备的传统美德,似乎成了作者一心不变、矢志不渝地走在写作路上的原因和目的。《纪念》中的母亲,美丽、善良、慈爱;《芳草地去来》的汪卉,同样温婉、娴静、贤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取材广州市民的两部作品——《冼阿芳的事》和《广州小说三题》,依然沿袭了鲍十一贯的写作风格。《冼阿芳的事》写生活在城中村的冼阿芳的故事,围绕冼阿芳如何从村民到居民,如何从卖菜的农民到送煤气罐的“尴尬”市民,她勤劳、隐忍、坚韧,盖新房、教育子女,样样不落人后。尽管她啰唆得让人烦,“但她们充满矛盾的生活和情感,却在一种涩涩的苦与淡淡的悲中,逸出一股浓浓的爱与汩汩温情,令人动容”。

  比较起来,《广州小说三题》之《西关旧事》中的阿婆,则是完美得无可挑剔。她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没有一点儿老年人的浑浊。不仅如此,那双眼睛还那么沉静,那么质朴,没有一丁点儿‘火气’”…… “此外——不妨实说——在看到阿婆的眼睛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母亲”。让作者感觉如此之好的阿婆,同样来自广东清远的乡下,为了弟弟妹妹能上学,13岁的她早早就辍学到广州当童工。阿婆一辈子没结婚,因为“阿婆说,结了婚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挣到钱也不能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为父亲家着想)顿时,阿婆承受苦难的博大胸怀,以及备受生活磨难后的优雅淡定,无不焕发出美丽隽永的人性光彩和朴实无华的生命光辉。

  社会变迁,时代风云变幻,也许古朴的道德风尚和生活习俗正在悄然变化。一些新的精神品质和新价值观,正在逐渐合围和蚕食传统价值观与传统美德。然而,鲍十对此惘然不顾,耳边响起的依旧是彼时葵花开放的声音,他如堂吉诃德般的坚守,试图挽留人们继续停留在美好又神圣的传统上,这种努力本身足以打动每一个人。《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便是强有力的例子,它“是鲍十的一个短篇小说系列工程,每篇作品以东北平原上的一个村庄命名,意在通过对每个村庄的素描与‘写生’,呈现出东北平原的风云与风貌”。乡村故事,有趣的人物,在历史长河中跌宕沉浮的命运,作者以“刻印风物的方式为我们留下宝贵的记忆财富”,进而反抗历史,反抗遗忘。我不由得想起巴尔扎克说的“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它是否能解释鲍十的写作抱负?

  钟情文章质朴风

  鲍十固守的不仅是传统价值观,还执著于乡村叙事和日常性叙事,关注家长里短的小人物生活和情感,而且一旦认定,就连写作手法也不愿变化。钟情传统文化,钟情朴素真诚,所以他也钟情文章质朴风,俨然惟有如此,才能使其表里如一。总之,鲍十承袭传统——包括对生活的感受方式以及作品的叙事方式。

  与丰富庞杂、汪洋肆意的叙述姿态相比,鲍十的叙事总是那么纯净,那么温和淡雅、从容不迫。“霞镇可远可近。外乡人来霞镇,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旱路。先由哈尔滨上火车,坐三个或四个小时(有快车和慢车),到县里后,再上长途汽车,汽车经过若干个村镇以及一片广大且寂静的平原之后,远远看见了一些静悄悄的树冠,苫草的或者红砖铁瓦的房屋,再听到一些无声的声音,嗅到一些浓浓淡淡的气味——炊烟味、骡马味、饭菜味……霞镇就到了。”(《葵花开放的声音》)小说读起来平和,松弛自在,娓娓道来,保有传统抒情文学的温柔敦厚,情景交融,生发出一幅恬淡素雅的田园山水画。

  现实主义是乡土文学最重要的主张之一,而现实主义最强调小说的写实性和白描。由此,我们不难理解,鲍十作品总是伴随着明显的写实性和无处不在的白描手法。他在《纪念》里写道,“马车驶进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轰轰烈烈的。马蹄敲击着尚未解冻的路面,路面激动地震颤着,马车在人群前边停住。马打着响鼻,马的身体湿漉漉的,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汗珠在阳光下闪烁”。叙述微观具体,镜头感非常强,琐碎细致,游龙走蛇般,展开事件或场面的写真。绵密到一丝不苟的写实过程,自然而然产生了强大附着力,让人不知不觉中接近事物和人性的本质。

  这样的描写近乎白描,鲍十许多作品颇似中国古代的笔记体小说,以一人、一事或相映衬的数件事,来勾勒小说结构。而白描手法也成了鲍十刻画人物的常用方法——冼阿芳,现年51岁。她属于那种随处可见的人,就是说,很平常,长得有点儿男人相,主要是嘴巴比较大,说话的声音也像男人,粗粗的,颧骨也比一般人的高,整个脸上,只有眼睛是好看的,大大的,即便现在看来,也是很有神采的。

  另一方面,鲍十小说的语言节制,简练通俗,鲜有口号,白话居多,有一种独特的质拙和愚顽。人物对话长短不一,文白相间,既有铺蔓细腻,又能简约粗犷,让不同人物拥有自己特定的词汇、声调和口吻,达到“随声传形,听言知人”的效果。

  当然,鲍十为了将小说作到“真”,经常对事情(事物)采取说明式的补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啰唆。作者这种有意为之的“不留白”的写作方法,会让读者喘不过气,并产生莫名的抵触情绪。同时,为了追求小说的平实朴素,追求以真情感人,作家往往故意淡化矛盾冲突,舍弃所谓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使得小说少了戏剧性效果,需要读者投入更多的阅读耐心。

  弗莱说过,真正的文学传统总是那个我们没有创作出来的文学传统,需要每一个作家每一次“发明传统”的努力。鲍十行进在有着深厚中国传统文化积淀的乡土(传统)文学写作之路上,成熟作家留下的宝贵的创作实践经验,是他可以学习和借鉴的。通过自己“发明传统”,最后让写作“抵达自由、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因此,鲍十正在坚持的写作方向不仅正确,也是他实现文学梦想最有效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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