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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我与大我:他放大了情诗的格局(陈黎)

——聂鲁达经典情诗集《船长的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8日10:07 来源:北京青年报 陈黎

 

《船长的诗》1953年阿根廷版封面《船长的诗》1953年阿根廷版封面
电影《邮差》海报电影《邮差》海报

  我在大学时为了能读西班牙语诗,和张芬龄一起修习了西班牙语。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译拉丁美洲诗,在台湾先出版了中译《聂鲁达诗集》,后又出版了厚六百余页的《拉丁美洲现代诗选》。我自己写作的诗集至今也有十余本,阅读、翻译聂鲁达始终给我启发。我很高兴在与聂鲁达诗结缘35年后,受北京新经典文化公司之邀,新译了聂鲁达情诗集《船长的诗》,与另两本经典情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与《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合为一帙完整出版,让作为聂鲁达粉丝兼译者的我们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曼妙的奢侈感。

  今年110周年诞辰的聂鲁达(1904-1973),他的情诗有多曼妙,多奢侈?眼尖嘴挑的读者们,一试便知!我在这里要请读者们将目光投向这位在小说家马尔克斯口中“二十世纪所有语种中最伟大的诗人”,年近半百时写就,既私密又公众的情诗集《船长的诗》,看这位诗歌触角既广且深的诺贝尔奖诗人,如何在情诗里结合小我与大我,感性与知性。

  1995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邮差》使在拉丁美洲家喻户晓的聂鲁达变得举世皆知。唱片公司出版的电影原声带里,请到斯汀、麦当娜、茱莉娅·罗伯茨等来朗诵聂鲁达。电影里陪着四十八岁流亡中的聂鲁达悠游地中海岛上的那位女士,是后来成为他第三任妻子的玛提尔德·乌鲁蒂雅(1912-1985)。当时聂鲁达和第二任妻子卡里尔(1885-1989)仍维持婚姻关系,只能和玛提尔德偷偷幽会。据说他几乎每天都写情诗给玛提尔德,这些诗于1952年结集成册,只印了五十册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匿名出版,名为《船长的诗》。1953年在阿根廷重新发行,多次再版,成为畅销诗集。原声带里麦当娜念的那首《如果你将我遗忘》即出于此书。

  聂鲁达与玛提尔德初遇于1946年智利总统大选期间。1949年2月聂鲁达开始流亡,经阿根廷至巴黎、莫斯科、波兰、匈牙利。8月在墨西哥染病疗养,再遇玛提尔德。辗转重逢的诗人与歌手如是开始了秘密的恋情。为了与诗人在一起,玛提尔德必须躲在暗处,随聂鲁达、卡里尔夫妇作平行旅行。1952年的意大利之旅,让两人恣意地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船长的诗》正是对玛提尔德爱情的告白,但出于对结发多年的卡里尔的情感考虑,迟至1963年才承认是此书作者。

  《船长的诗》共有四十二首诗(包括前四辑“爱”、“欲”、 “怒”、“生”的三十九首诗,以及压卷的三首长作),虽写给玛提尔德一人,但其营造出的情感氛围和其述说的语气颇为繁复多样:时喜时怒,时刚时柔,时而甜蜜时而怨怼,时而恳切时而焦躁。在诗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西班牙在我心中”和诗集《一般之歌》,义愤、激情填膺,以众生、“大我”为己任的聂鲁达,写出充满社会、政治关怀的“大爱”之诗,也写出诅咒佛朗哥独裁政权与恶势力的“大恨”之诗;在《船长的诗》中,我们读到以温柔深情和华美想象歌颂女体与性爱的“小爱”情诗(例如《昆虫》、《陶工》),也读到因嫉妒、误解或怀疑所引发之带有怒意、怨恨和憎恶的“小恨”情诗。譬如在《偏离》一诗中,他以冷酷、恫吓的语气道出背离他的爱人可能沦落的凄凉下场:脚会被砍断,手会烂掉,虽生犹死;在《永远》一诗中,他语带挑衅地宣称:不管爱人曾经有过多少次情爱经验,他都不嫉妒,他会将她过去的历史溺毙河里,抛诸大海,往后她只能永远专属于他,他们将“在大地上/开始生活”,建立全新的爱情生活。青春期因失恋而黯然神伤的少年聂鲁达,此刻是占有欲高涨、霸气十足的中年男子。

  聂鲁达在《船长的诗》里不时展现此种大男人主义姿态——以男性自我为中心,另一种形式的“大我”。在《秃鹰》一诗中,他是盘旋空中的秃鹰,猛然将爱人叼起,要她随他狂野飞行;在《虎》一诗中,他对爱人说他是潜伏于森林、水域的老虎,伺机“以火/血、牙的一跃/伸爪一击,我撕下/你的胸脯,你的臀部//我饮你的血,逐一/折断你的四肢”。在他笔下两性关系俨然是猎者与猎物的关系,身为男性的他充满着操控和驾驭的欲望。不管在爱情路上或生命途中,他都是强势的领导者,要爱人改变原本的自我,追随他的价值:“你必须改变心思/和视野/在接触到我胸膛给予你的/深沉海域之后……//我的新娘,你必须/死去再重生……/从不受我爱慕的人/蜕变为我衷心爱慕的全新女子”(《你来》);“请接受/我的忧伤和愤怒/容许我敌意的双手/对你稍事破坏/好让你自黏土再生/为我的奋斗被重新打造”(《伤害》)。因为他亲吻爱人的嘴肩负了更神圣的使命——替沉默的众生发声,他要拥抱的不仅是小个子的爱人,更是饱受苦难的众生。

  青春期的聂鲁达喜欢用大自然的意象歌赞蕴含无穷魅力、展现多样风情的女体,一如我们在《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所读到的。写作《船长的诗》的中年聂鲁达依然以纯熟的技巧让女体与自然交融出动人的风情,但此时他感受到的不再只是恋人的体肤,而是掺杂了“辽阔的祖国”的形象色泽,添进了“泥味”的爱情的滋味。他放大了情诗的格局,将视野自两个人的肉体版图和爱情小宇宙,扩大成为纳入了“土地与人民”之疆域的大宇宙(《小美洲》)。在许多首诗里他让爱情(个人的情欲经验)和革命(集体的国族意识)这两个主题产生微妙的链接。在《美人》一诗中,他在歌赞爱人形体之美后写道:“你的眼睛里有国家/有河流/我的祖国在你的双眼里/我走过它们/它们照亮我/行走的世界”;在《你的笑》一诗中,他说爱人的微笑会“在最黑暗的时刻/绽开”,成为他战斗时手中“清新的剑”,他要她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在他“回声四起的祖国”。聂鲁达的爱人除了是性爱的伴侣,心灵的寄托,更是他投身革命的动力,是与他并肩为社会正义奋战的同志。在《船长的诗》里,我们听到了在大我之爱与小我之爱间回荡的恋人的声音,恋人肉体梦土上吟唱的是和革命之梦同调的共和国赞歌。

  《船长的诗》里有不少诗明显是《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某些诗作的前奏,《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里的许多诗作也可视为《船长的诗》中某些主题的变奏或再现。譬如在《你的手》一诗中,聂鲁达说其爱人的手“飞越时间而来……/放在我胸前/我认得那些金色/鸽子的翅膀”,“在我这一生/我四处寻找它们……/木材突然/带给我你的触感/杏仁向我宣告/你秘密的柔性/直到你的手/收拢于我的胸前/在那里像两只翅膀/结束它们的旅程”,而在第35首爱的十四行诗里这相同的“你的手自我的眼睛飞入白昼”,“轻触叮当作响的音节,轻触/杯子……”等傍晚到临,“你飞翔的手又飞了回来/阖上我原本以为不知去向的羽翼/在被黑暗吞噬的我的眼睛上方”。在《不只火》一诗中,“与肥皂和针线为伍/散发出我喜爱的/厨房……/的气味,你的手炸着薯条/你的嘴在冬日歌唱/等待烤肉出炉……”的“日常的小妻子”,在第38首爱的十四行诗里再现为“屋子听似一列火车/蜜蜂嗡嗡叫,锅子在歌唱”,“上楼,唱歌,奔跑,行走,弯腰/种植,缝纫,烹饪,锤打,写字……”的忙碌主妇。

  在《亡者》一诗中,聂鲁达对其爱人表示“如果突然间你不在世/我将活下去”,因为他还有重责大任,他入狱的兄弟们,他的革命同志和“伟大的胜利”在等着他,而在第90首爱的十四行诗里他说“我想象我死了,感觉寒冷逼近我/剩余的生命都包含在你的存在里/你的嘴是我世界的白日与黑夜/你的肌肤是我用吻建立起来的共和国”——在《船长的诗》里视自己为“人中之杰”,不时惦记着自己伟大革命志业,对枕边恋人晓以“大义”的斗士聂鲁达,到了《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里选择体会爱情的温柔,让激情的呼喊变成自足恬静、欢喜甘愿的恋人絮语,让用诗、用吻建立的恋人肌肤阴柔的共和国,取代用笔枪字弹、用雄心打出的天下。

  陈黎,台湾著名诗人、翻译家。著有诗集、散文集等二十余种。译有《万物静默如谜:辛波斯卡诗选》、《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拉丁美洲现代诗选》、《精灵:普拉斯诗集》等二十余种。曾获时报文学奖叙事诗首奖、新诗首奖,联合报文学奖新诗首奖,梁实秋文学奖诗翻译奖等。2005年获选“台湾当代十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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