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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新异作家的到来(张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7日09: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莉

  聚焦文学新力量

  纳兰妙殊,原名张天翼,80年代中期生于天津。2011年开始写作,文章见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界》《大家》等。曾获朱自清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已出版《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一位新异作家的到来

  □张  莉

  纳兰妙殊以她的写作向读者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位执迷于自我爱情的写作者,并不一定是狭隘的,一往情深者对世界的理解比我们想象得更为丰富和 开阔。熟悉纳兰妙殊文字的人会了解,在爱情世界里,纳兰妙殊是“一往情深者”。“我不出声,自暗影中轻手轻脚地走到光源处去,立在他面前,端详半晌,探身 吻住了他。”这是纳兰妙殊在《欢情》中的话。透过这句话,你能想象得到这位年轻女性对爱人的痴迷:目不转睛地凝视、难舍难分地拥抱以及情深意长的写信。这 种热烈、专一和深刻的情感在今天这个光速旋转的世界里显得稀缺和宝贵。

  虽然纳兰妙殊有痴迷于自我爱情的热情,但更宝贵的是那种抽离自我并旁观一切的勇气。这种勇气使她的文字幽默、俏皮、灵动。这是一位从不紧锁眉头 的写作者,也非惺惺作态者,她的写作具有举重若轻的能力。在这位年轻的“80后”作家的世界里,读者将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深入,如此趣味无穷。 我们也将越过她书写的那些具体细微的表象,看到人在情欲世界里的不能自持,看到人在现世和梦想之间的自我搏斗,看到人性的卑微和人类生存的悲凉与荒诞,当 然,也看到有情人相遇的美妙。

  作为“定海神针”的爱

  纳兰妙殊以散文声名鹊起。在她那些令人难忘的作品,如《粉墨》《从透明到灰烬》《欢情》《租客记》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人物是小薜和她的男友、爱 人、伴侣。有时候她也叫他“薜”。似乎是这个年轻男子的到来点亮了这位作家的情感世界,又或者,这个男人的到来使她面对世界的态度发生了某些变化。

  纳兰将她笔下的男女之爱命名为“欢情”。在《欢情》中,两个年轻人因为考研而萍水相逢,进而成为同租客。爱情的初次相见,隐隐的相互喜欢、相互 关怀、相互贴近,所有细小、刹那、微妙的情感都在纳兰妙殊的笔下聚拢来。某种神秘的东西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如期而至,有如春风煦煦。“我知道我永不会忘记与 他拥抱、亲吻、挨贴、凝视、抚摸的时候,玫瑰与果实是怎样芬芳地缭绕在脑际,那是一种强烈得像镌刻在石碑上的爱意,比血肉持久,深到这个地步的感觉不是十 年、二十年、三十年能够摆脱的,一旦失去,往后的生命除了怀恋和悔恨,别无他途。”难得她把情话说得如此坦然而不造作,进而,她所表达的情感便也变得切实 安稳,有神采。

  作为一往情深者,纳兰笔下的爱是什么?不是玫瑰钻石,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倾听、是感受、是沉思、是陪伴,更是静默:“听我说话时,他喜欢把手插 在我衣服下,并无‘性’的意味,只是在一处静静栖停,如倦鸟得枝。外面昼长人静,骄阳遍地,此间一日,抵得世外千年。”(《欢情》)一切都是那么具体, “亦有‘欲’。怎可能没有?壮硕饱满的少年男女,爱意又如此充盈。第一次清晰感觉到身体中涌起陌生的潮汐,应和月亮的引力——他便是月;又像是天边燃起的 火烧云。那种渴求是从每个细胞中渗出的,汇成壮阔的呼喊。但也没有别的想望,只要抱住他,只要让尽可能多的皮肤感知到他胴体的温暖,体内的波涛就逐渐平息 下来。”虽然沉湎于二人世界,但作者并不拘泥,她有抵达辽阔情感的本领。“冬天已往,雨水止住了,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 内也听见了,良人,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以松树为椽子。风茄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这都是我为你存留的。”(《欢 情》)

  这个世界上,爱是最奇妙的能量。爱使一些人自私、狭窄、癫狂,也使另外一些人博大、无私、深沉、安静。纳兰妙殊的写作得益于爱的滋养,她把爱视 为丰富自己的宝藏。在她的文字世界里,你几乎看不到怨怒、不安和犹疑。因为有爱,困难变得有趣;因为有爱,贫穷变成一种经历;甚至包括异地恋,要坐漫长时 间的火车也不是不能忍受的。爱使人平静,安稳,丰富。于相爱者而言,世间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经历,都是爱情生涯中必须的。重要的是争取在一起,一起 旅游,一起读书,或者聊天。共同感受、共同呼吸、共同体会。一菜一蔬,一羹一饭,那是有烟火气的情感,笃实妥帖,具有书卷气质。爱,因她诚恳的表叙而变得 正大端然。纳兰的书写克制、凛冽,有时候过于文艺,但大部分时候是刚刚好。

  在纳兰情深意重地刻下自我情感那一刻,读者不得不感喟,她的文字有如明月照心,在那一刻,我们不仅是古人,也是今人,我们是今人,但也是古人。 纳兰文字的美妙在于,它们能超越时间的局限而与久远的诗词歌赋中的美好文字相接,与我们的古人和前辈的情感气息相通。那些与爱有关的文字使人懂得,岁月沧 桑,几世轮回,但值得珍存的情感如微火繁星,亘古不灭。

  依我看来,爱和爱情,是这位“80后”作家写作的“定海神针”。《粉墨》有关影视圈的生活,但是,你指望这位作家和身边的演艺人士一起入戏是不 可能的。对情感的朴素感知使她有了远远观看的能力,她绝不以名利为喜,因而,那些演艺圈里的争风吃醋,那些我们所能想到的争头条、蹭红毯,都变得那么可 笑。在内心怀有深沉之爱的人笔下,那些“风光”、那些“名誉”,不过是粉墨一场。《粉墨》写的当然是演艺人的生活,但也不只是演艺人的人生。

  一往情深的人,有强大的主体性,也意味着她对世界的理解将比旁人深入得多。《从透明到灰烬》书写了人的衰老和死亡,她面对的是一个人从年轻到终 老所历经的磨难和不堪,姥姥的晚年及临终时光令人难过。从透明到灰烬,不也是一个生命由被重视、被轻视乃至被无视的过程?姥姥年老时性格大变,嗜财如命。 老人自己丢了钱,却怀疑照顾自己的女儿偷窃,哭泣、辱骂、不眠不休,此时的老人,母亲不似母亲,祖辈不似祖辈:“对于失掉钱财的恐惧,日日腌心,熬炼出一 个幽灵盘踞在心里。至耄耋之年,记忆昏芒,理智再也禁锢不住那个幽灵。”那是一个普通女人年老时的不堪,也是经年饱受穷困后的凄凉。纳兰对亲人有着深沉的 爱,但也有另一种冷静和审视,那是孙辈及子女辈逐渐对晚年姥姥的远离和逃避。

  如果人生的一切都是经历,由爱或死所生发的便最终会凝聚为对生命的顿悟:“可是死亡怎么可能被战胜呢?它跟爱一样坚固,只有这个才能让我安心: 我所见过的,我所爱过的,时间是动不得的。”还有对死亡和生命轮回的另一种认识:“我吁气,还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刚完成的这事,就像花朵开放后凋谢,果实 成熟后被采摘,太阳晒干露珠,大象走向象冢,旅鼠集体投海,猎豹杀死角马……都一样的。”(纳兰妙殊《从透明到灰烬》)

  读纳兰妙殊的文字,不免会想到,爱的能力、个人情感世界的整全之于这位写作者的意义。当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安稳时,她的文字,她的呼吸便不再慌张 局促。因为有强大的爱作底,写作者才有可能超越她的此在,看到我们肉眼不能达到的远方。《租客记》里,租客生活千奇百怪,她写经历的种种窘迫,有如写他 人,不自怜,不自叹,尽量不让外在的生活牵着鼻子走。租客的生活是卑微的,但也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在西方,在国外,在古代,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租 客。也许我们没有必要把生命中的全部磨难推给我们所在的时代。《租客记》中,这位作家正在把那种颠沛流离的租客生活变成自己生命的滋养——难道我们每个人 不都是这个星球的匆匆过客吗?

  为什么纳兰妙殊的散文能很快抓住读者,俘虏读者的心?除了她情感的坦然真率之外,她对细节的描摩也实在令人难忘。《租客记》中父母租住楼房时便 桶里不慎泼洒出来的粪便、青春期男孩母亲对公共马桶里卫生巾的担忧……生命中的小细节在她的笔下总是那么鲜明,作家总是可以适时地给这些细节进行突然定 格,使之“轻而易举”地深入读者的心灵深处。

  如果说,所有关于尊严和生命的顿悟是纳兰妙殊作品中最美好的所在,那么,有心的读者真应该看到她在此之前那99乃至100次的细心点染。作为写 作者,纳兰妙殊深谙点染的意义。她总是能在细节上进行毫发毕现的传达,她似乎深深懂得,在第99次点染描摩之后,第100处场景的神采将会自然到来。无数 次对细节的勾勒使她的讲述具有了感染力。必须把此时此地的情感和伤怀写好,因为那是我们感受世界的凭借,也是我们书写这辽阔世界的必由之路——这是纳兰妙 殊散文一出手便令人惊艳的缘由。

  “怪谭录者”言说

  小说《吻瘾者》看起来与当下文学写作氛围格格不入。这部小说的特殊首先表现在整个故事背景的异域气质和人物的异国身份。一位年轻人患上了吻瘾, 他需要不断地与人接吻才能活下去。最终他把这种怪病传给了“我”,一位小女孩。读到最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这种患吻瘾者对读者而言已无关紧要;那些人们是 否是黑眼睛黄皮肤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随同这位怪里怪气的人物一起遭遇了一次情感风暴。爱以及欲望变成了具象而美好的行为,读者们与吻瘾者一起共同分 享了因渴望接吻而带来的快乐、甜蜜、渴望以及苦恼。读者们经由这种怪癖,辨认出了人海中那些心中有痛苦、有渴望的同病相怜者。

  有怪癖者是对某种事物“情有独钟者”,也是一往情深者的同道。纳兰妙殊有小说专栏名为“怪谭录”,它们与《吻瘾者》《魔术师的女儿》等一起宣告 了一位新异作家的到来。我以为,就目前而言,那些有怪癖者正在日益构成纳兰妙殊作品中的重要标识。她小说中的每个主人公都有属于他们的怪癖。一位魔术师迷 上了他的女儿(《魔术师的女儿》),一个对体味有着挑剔爱好的女人寻找到了一个死去的人并与之相伴(《陶丈夫》),一个在地铁里痴迷于猜测他人手中书名的 男人(《猜书人》),一个爱做梦的活在现实和梦境双重世界的男人(《梦城》),一个受到魔鬼诱惑不听从父亲召唤醒来的疾病少年(《魔鬼和男孩》)……特殊 癖好使纳兰妙殊笔下的人物行为方式变得古怪,意味深长。那位在梦中过着安宁生活的男人有一天决定不再醒来了;那位沉迷于体味的女人终于看到她用陶制作的丈 夫活过来,但他却嫌弃她的体味和衰老;喜欢猜测书名的年轻人与“我”相爱后消失不返;魔术师父亲使用魔术最终使自己与情人合而为一,“不是情人,也不是父 亲。既是情人,也是父亲。就像一半人、一半野兽的潘神。妖异和欲望的合体”。

  如果这世界有如茫茫大海,那么写作者则是海滩上的拾贝者。在生活的巨浪冲刷过后,别具只眼的拾贝者总会找到属于她的宝贝——那些在别人看来一钱 不值的东西,在一位优秀作家眼里,便是珍稀。写作者是拾贝者、是披沙捡金者,也是拾荒者,或者,是那种有趣的收集怪谭者。收集那些有怪癖的人物之于纳兰妙 殊并不只是一些人物类型那么简单,事实上,它们像暗夜里的灯光一样,照亮了我们平庸世界的苍白和无趣。

  如果你能认识到孤独,你就会理解那位吻瘾者内在的疯狂;如果你在地铁里看到过安静读书的乘客,你便知道他们沉默的世界怎样引来观者的好奇;如果 你知道一个人如何为现世生活的庸常所累,你便知道那位做梦的男人如何不愿意醒来;如果你了解爱和情欲,那么那位父亲之于自己养大女儿的痴迷情感便不是不能 理解……将怪人们聚笼在文学世界里,是这位年轻作家的勇气,也基于她对写作的独特理解力。阅读时,我不断想到吴尔夫读到一部好小说的那种感慨:“这一切栩 栩如生,历历在目,而且不仅诉诸眼睛,还吸引了所有感官;这种种景象令我们大开眼界,其光彩长久印在我们脑际。”换言之,纳兰妙殊别有意义处在于通过确认 特殊癖好者的存在照亮了我们身在的现实,刺激了我们对世界的领悟能力。

  所有条条框框都没有印在这位小说家身上。在文学世界里,纳兰妙殊像鱼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是令人无法忽视的起点,没有人知道她未来的路 怎样,但现在这些文字的确神采斐然。在这位作者的文学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以冲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书写。当然,这位独特的小说家也势必要面对真实的疑 问,她的小说人物常常生活在异国他乡,小说背景也从来不试图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文学世界里从来不老实地按照现实进行涂抹,这位小说家确实是在冒犯 我们关于小说真实性的原则。但这种冒犯是有意义的。真正读过她小说的读者也会有感受,这位小说家怪诞的世界比我们眼前的许多写实作品要可信得多,她以怪癖 者的际遇使我们照见自身,照见我们内心最暗淡和暧昧之地里的欲望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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