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向时代思考的利刃(谷立立)

　　《谎言的年代：萨拉马戈杂文集》 (葡) 若泽·萨拉马戈著 廖彥博译 中信出版社出版

　　《谎言的年代》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生前博客文章的结集。从2008年9月到2009年8月，在持续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位87岁高龄的老者延续着时事专栏的写作之风，不再耽迷于幻觉世界，而是直面现实，纵论世界大事，点评各路人物、文学同行。这些长短不一的文字虽然涉猎甚广，但中心明确且集中，流露出相同的关切与责任。

　　萨拉马戈不是不知现实为何物的书斋型作家，他一生经历颇丰，当过蓝领，做过记者，写过专栏，51岁之后才开始全职写作。年轻时正值葡萄牙萨拉查法西斯独裁时期，出于对专政的痛恨，他加入葡萄牙共产党，从此做了坚定的左翼作家。其后，长年从事新闻业的经历，使他有更多机会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他深知文学创作绝非闭门造车，它与作家身处的社会现实紧密相连。在《萨维亚诺》一文中，他赞美意大利作家、记者萨维亚诺的勇气与尊严。想来，“说出真相”也是他毕生的追求。毕竟文学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其文学层面的价值，也在于其社会层面的价值，作家手里的笔不应该是粉饰太平的玩物，而应该是一把投向时代的“思考的匕首”。

　　萨拉马戈曾说，“当世界需要批判观点时，文学就不应该遗世孤立。” 这是他所坚持的创作论，并且也一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不使之流于空话。他的小说和散文仿佛是这一论断的实例。如果说，小说是隐晦的批评，那么杂文和散文就是直截了当的正面强攻了。写作《谎言的年代》时，虽然他已是暮年，但批判现实的火力却并未因为时间而有些许衰减，反倒是越老越生猛。

　　萨拉马戈自称为“悲观主义者”。事实上，这种“悲观”仅仅指向整个现代西方资本主义体制。在他看来，今天的世界远不是可以人人安居乐业的乌托邦。在少数超级大国的操控之下，世界这潭浑水被搅得越发混浊。即便是在世界渐趋大同的今天，仍有一些政治家奉行“政治是一种不把真相说出来的艺术”的信条，以达到自身目的为原则，不择手段将谎言当作真相传递给世人，以期“把真相从这个世界排除出去”。他们所谓的政绩不是为世人谋求福利，而是以个人私利为最初(也是最终)的出发点。但这些偏激的政治把戏并无益于解决任何现实的问题，只能将我们身处的世界引入更深的危机。

　　于是，也就有了20世纪的最后10年世界范围内乱局丛生的局势：巴尔干半岛的区域争端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中东的战火仍在持续，世界性的恐怖危机也在悄悄蔓延，乃至于全球经济、自然环境等方面也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样一来，不仅全球数十亿普通人为之受难，就连他们身处的时代也为之蒙羞。萨拉马戈认为，在谎言的蒙蔽之下，时代必然归于失明。早在小说《失明症漫记》里，他就预言过一个集体失明的世界，那些个患上失明症的人物不正是这个疯狂时代的最佳隐喻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不得不失望地看到，瘟疫横行的“失明时代”早就从小说走入现实。他将杂文集命名为《谎言的年代》就足以概括他的不安与愤怒。

　　时代的乱象业已存在。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究竟谁才是这一“谎言的年代”的始作俑者？谁应该为这一悲剧买单呢？萨拉马戈说，这些乱局的形成与以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和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为代表的政治家有着直接且密切的关系。他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这些“谎言制造家”，对其大加抨击，完全不留一点情面。他谴责小布什为“大自然在某个最糟的时刻所造出来的恶意产品”，是“一个习惯性的骗徒”，怒斥贝氏为“有着黑手党头目般心肠的男人”。其言辞之激烈、用语之直接与其年龄恰成反比，却和他一生所信奉、致力的信条不谋而合。

　　同时，身为不折不扣的左翼作家，萨拉马戈始终关注存在于主流价值之外的、生活于“另外世界”的少数人、个别人。他对人种、对民族，甚至是对性别并不抱有丝毫厚此薄彼的歧视心态。来自边缘国度的作家尤其能引起他的共鸣。他不仅对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的作者)抱有好感，更在写作中大胆地表露出自我的政治倾向。在小说《石筏》里，他曾假设过一个颇具魔幻意味的场景：意外的地质运动使比利牛斯山脉断裂，地处欧洲边缘的伊比利亚半岛没有向与它拥有同样肤色、同样文化源流的欧洲大陆靠拢，反而直接漂到了世界另一端的拉丁美洲。

　　《谎言的年代》作为萨拉马戈一生最后的文章，是他献给世人最后的批判之声。尽管年事已高，这位昔日的战士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身为作家、记者的责任，从来没有卸下这把“思考的匕首”。政局的走向以及少数族裔的生存问题，依旧是他所关注的焦点。从这些只言片语的评点中，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萨拉马戈——文字犀利有如枪炮，态度鲜明绝无暧昧，爱则爱之，恨则恨之，既不闪躲，也不回避。回头看看我们的身边，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不乏其人。与他们相比，萨拉马戈的确太可爱、可敬、可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