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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有深度的文学(刘诗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30日09:2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诗伟

  深刻的传统典范

  在文学经典化过程中,只有那些意蕴深刻的作品,才能经得起时间考验并持续发生影响,最后被公认为经典。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说: “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什么东西“永不会耗尽”呢?不是故事,而是故事里的意蕴。在人类文学史上,所有伟大的作家 都是凭借其作品的意蕴深刻不朽而活着的。只要反观这些大师的作品,便可初识所谓深刻的品格,即直面时代生活,洞彻社会人生本相,以典型艺术形象表现当世的 现实本质,抵制和反抗人类生存生活不可接受的反动、腐朽或落后的东西,深切表达尊重人性的美好愿景。这些作品是“灵魂的艺术”(鲁迅语),是深刻的典范, 以致于成为后世传承理想探寻光明的依据。

  不同时代的文学有不同的深刻,相同时代的文学也有不同的深刻。当黑云压城时代过去之后,在相对安稳和不那么你死我活的社会里,影响人的生活的新 的社会矛盾和人自身的矛盾将依次凸显,譬如政治与日常、体制与经济、个体与环境、物质与精神、人与自然以及文化抵牾、生命本义等等。卡夫卡,这位保险公司 的小职员,写了《变形记》,用荒诞手法表现格里高尔在资本主义社会环境的包围中孤立、绝望的命运,其象征寓意令人惊悚。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和作家加缪写 《局外人》和《鼠疫》等作品,不仅揭示存在的荒谬,而且在荒谬中表现人可以有西西弗斯“向山顶推石头”的价值体验。

  总之,以思想深刻为特质的文学经典至今还在影响和引导社会,而我们在经典的范例中,至少初识了文学之深刻的两个基本表征:一是充分反映时代的人性和社会生活的本质,二是具有强烈而持久的感染力和影响力。

  深刻的艺术机理

  关于文学艺术及其深刻,别林斯基总结为:“艺术是对真理的直感的观察,或者说是寓于形象的思维。”(见《艺术的观念》)鲁迅讲:“选材要严,开 掘要深。”(见《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歌德则主张文学与伟大历史事件相融合并与时代的全部思想保持内在一致性(参见《文学的无短裤主义》)。三位大师的 观点既包含了文学的本质论,也指出了决定本质的条件。所谓条件,即形象(材料、事件)和思想(思维、开掘),而形象与思想实际上又是水乳交融血肉同体的; 或者也可以说,由于思想无形,思想的因子其实是分解在形象之中,由形象而呈现的。当然,从现代小说的发展来看,形象在作品中已不那么单纯,它本身或许应当 大量延展到情绪、意念、空白、色调和无意识的叙事里去。这里,为了考察鉴定的方便,我们可以暂时把形象和思想分解开来。分解之后,形象作为艺术事实的价 值,显然在于真实、新颖、生动;而思想作为理性认知的价值,则在于趋向本质、有所发现、奉出真理。据此,再将二者归为一体,我们会轻易看出,思想虽然无 形,却对形象施加了明确的限制并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即真实不是一般的真实而是抵达本质的真实,新颖不是一般的新颖而是携带发现的新颖,生动不是一般的生动 而是蕴含真理的生动。于是,我们得以进而将这三个方面作为深刻的三个支柱加以探析:

  一是本质的真实性。真实是思想抵达真理的前提。艺术的真实源于生活的真实。一切失真的叙事都是欺世盗名的、与文学的深刻无关的和反艺术的。但 是,真实不仅是一个艺术伦理问题,也是一个艺术能力问题。如果创作者和批评家的生活视野狭窄、生活经验浮浅,又缺乏丰富的思想资源和健全的思维方法,往往 容易把生活中那些实有而并不具有典型意义的个别性事实用作“形象”,结果咬紧了牙关也逮不住深刻思想,顶多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所谓艺术的真实,是源于生活 整体而概括得来的真实,是反映生活本质的真实。这是创作者和批评家的基本功课。不可否认,生活中或许就有那么一些本来就很典型的实事,但实际上即使挪用这 些实事进行创作也不可能没有增删取舍,而平庸创作极有可能还达不到“原事”的丰满。创作中确认本质真实的事实或形象的做法通常是:归纳—定性—选择—杂取 —合成。鲁迅的实践便是如此。许多荒诞和魔幻的创作,显然不光是为了获得趣味,恰恰是要强劲地抵达本质真实。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一部作品的真实是否能对 应生活的本质是一眼可见的。

  二是鲜明的拓展性。深刻思想是思想拓展的收获。所以用拓展一词,是因为文明至今,真理早已不再是俯拾即得的大路货。而今,惟有锐意而实在的拓展 才可能获得作品的新见或新意。一部作品换了故事和人物去表达别人已经表达过的思想,即使那思想是深刻的,也是没有出息的,因为那深刻是别人的深刻。传统的 真善美永远可以大量写下去,但我们是在讨论多元之一元的深刻,必须理性地指出,第二个说女人像鲜花的作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思想的拓展性取决于思想 力,思想力取决于充裕的生活占有和思想资源,也取决于健全的思维方法和艺术勇气,这是创作者和批评家必须事先准备好的。同时,由于思想寓于形象,创作者进 入创作程序之后实际上是在不断雕琢形象,所谓弯树直木匠是也;只是得谨防一点,不可损伤形象大于思想的那一部分。一切都得遵循文学即人学的原则,所有拓展 必须针对人的问题展开,或者叫做对时代人性的拓展,人是目的,不应当是观念的傀儡。当然,永远不要忘了拓展是指向本质或真理的。有时,为了表述简便,我们 使用发现一词,当我们问一部分作品是否有对生活的发现时,其实就是考究其思想意蕴的拓展性。

  三是持久的感染力。深刻思想存在于作品的形象之中,流淌在全部叙事里,深刻文学力图以理性的光芒释放感染力。人类除了被情感打动,同时还有理性 探知的品格。而事实上,由形象呈现的思想本来就是因情感引发并饱含情感的,恰恰是思想越深刻而情感越真挚越深沉,二者是互动相生的。在经典作家那里,我们 能强烈地感受到但丁等人表达人文思想时的激愤之情、鲁迅揭示礼教“吃人”本质和国民性时的哀伤之怨、卡夫卡表现孤独绝望和加缪反映存在与荒谬时的困惑之 忧;而如果做到歌德所要求的文学与伟大历史事件相融合并与时代的全部思想保持内在的一致性,还有比这更具感染力的吗?但是,我们在深刻文学的“感染力”之 前还是宁愿放弃“强烈”一词而选用“持久”。因为深刻文学的内在情感是受理性导引、推进和规约的,它是深沉而复杂的,有时看似冷静的,更需要也经得起品味 咀嚼,且惟有它受到深刻思想的托载而得以历久犹存。此外,深刻难免会有等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寂寞,这也是深刻文学的感染力有时反倒不那么来得迅猛 强烈的原因所在。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深刻文学跟所有文学一样追求艺术表现,包括叙事角度、语言选择、节奏调适、结构设计、风格锻炼等等;而深刻文学最大的 艺术在于深刻的思想内容必然带来新颖的艺术形式——因为深刻总是新颖的,而形式是内容的自然外显。所以,深刻文学最终可以达到但见精神而忽略形式的艺术效 果,这也是深刻独有的魅力。

  深刻的负面清单

  掌握以上“三个支柱”的理据,大体可以鉴别文学的深刻性;但理据毕竟还不是有刻度的标尺,实际操作似乎仍有含糊地带,而更为实用的办法是开列一份能够明确排除伪深刻的负面清单。

  以“三个支柱”为据,结合当下的阅读经验,这个负面清单大约主要包括以下几项:

  1.图解观念不是深刻。借助思想资源开掘生活素材是文学创作的顺道,拼凑生活材料图解某种观念却是创作的邪道。我们曾经有图解阶级斗争而破产的 教训,可现在的许多作品又开始图解现行观念(包括正确观念),虽然这些作品的写作手法熟练,但一看便知其思想观念不是创作主体的个人体察,作者在生编故 事,追逐“大义”,伪造新锐。遗憾的是一些批评家也不懂生活,盲目为观念叫好。这是文学的一种骗局。

  2.粘贴理论不是深刻。在作品里不时像粘创可贴一样加入一些现成的理论观点,期望以此实现作品的思想深度,不仅做不到,反而蹂躏了已有的形象。 这一点批评家倒是可能嗤之以鼻,可有些作者却乐此不疲。理论只能溶化在形象、意象和意境之中,粘贴理论包装深刻还不如原汁原味。

  3.离奇故事不是深刻。一个离奇的故事可以赚得眼球,但不一定能赢得心灵。这里所说的离奇不是指采用艺术手法炮制的人变甲虫或狂人感到被吃,而 是作者认定为生活中实有的而实际上不具典型意义的事件。或许任何离奇的故事都可以成为文学的素材,但玉不琢不成器,琢歪了也不成器;光有离奇的呈现,不能 冒充深刻。深刻并不排斥离奇的趣味,甚至期待离奇的帮助,而深刻的目标是发掘本质,并诉诸心灵和理性。

  4.展示丑恶不是深刻。乔治·桑说,真理不存在于丑化了的现实里。如果一部作品展览似的披露现实的丑恶现象,并不等于获得了揭示何以丑恶的本质 认识。叙事需要故事或事件,但不是故事或事件的简单相加和堆积,它是要用故事或事件隐约地布列方程式,让读者从中“运算”出对生活本质认识的结论。显然, 这不是一个要不要披露丑恶的问题,而是如何导入深刻的问题。

  5.意绪含混不是深刻。文学不是直接交代观念的传声筒,当然应该有混沌美或朦胧美,但含混不在混沌或朦胧的范畴内。混沌美是一种意绪浑然漫延、 潜沉浩荡、甚至呈现了生活的模糊性而需要整体感悟的美,朦胧美是把花放在雾里去看,在回味中体会美;含混既不是混沌也不是朦胧,是杂乱不洽和抵牾相悖的主 观意象的一锅烩,却不是主观清醒地表现生活本身的模糊、悖论和谜。所以含混,如果不是作者对生活拎勿清,便是还没有掌握艺术表现的技艺,或者故弄玄虚。意 涵深刻的经典可以“说不尽”,但不会“说不清”。

  6.情感宣泄不是深刻。的确,深刻文学的情感流露既可能是不动声色的也可能是沉郁顿挫的,前者如鲁迅的白描,后者如莎士比亚借助人物抒发胸臆, 而且我们还确认了思想是由情感引发并灌注着情感的。但是,文学中除了与拓展或发现的新思想相伴相随的情感,还有大量普通情感可供使用和消费。所以,考察一 部作品的深刻性,必得把深刻思想的情感和普通的情感区别开来。如果创作者以为大量的宣泄情感可以换取深刻,则是误会。

  相信排除伪深刻的负面清单中还可以列出许多,但以上几项在当下相对流行,并难以撇清。

  深刻的艺术品级

  关于文学的深刻的定义会不会最后被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消解?从已经养成的风气来看是可能的。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来不是指 “仁者可以见是,智者可以见非”,或者反之;当是非分明时,是非均可实为不仁不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指不同主体的视觉不同、经验不同、兴趣不同, 因而敏感的对象不同,其认知各有侧重;由此阅读文学作品,若一千个读者读出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恰是作品意蕴深刻的反映。

  倒是深刻的“度”不易划分等次。如果深刻单指理性探索(思想)达到的程度,或许理论家比较容易鉴定;但艺术的思想寓于形象,形象常常囊括了某种 明晰思维之外的诸多意义,问题便由此变得复杂起来。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认定,那些能够真切地直面现实主流生活,以思想的光芒回应时代大局性问题、艺术形象 具有持久感染力的作品,是一流的深刻之作。之后,在本质真实的前提下,则可以依据思想拓展的影响面大小和艺术感染力的持久性与强弱,大致课以品级。

  但是,文学的裁判到底是时间,艺术品级只能通过较长时间淘洗之后判定和给出。在T.S。艾略特看来,即使写出经典之作的作家,在当初也不能指望 自己写一部经典作品,或者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就是写一部经典作品。何况,伟大的写作是在努力征服读者,其作品往往可能生不逢时。因此,追求深刻的文学就需要 耐得住寂寞和清贫。在过于着急或生活日趋多元化的时代,深刻不必奢望畅销,但如果真的深刻,必定自然常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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