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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的小说(赵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26日09:51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赵瑜
《相遇》,格非著,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35.00元《相遇》,格非著,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35.00元

  在格非抒情诗一样光滑的句子里,他隐藏了故事的四分之三,这像极了一个谜语,而谜底离谜面太远。

  喜欢格非讲课,有一次听他讲小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讲他的小说《隐身衣》,说,一开始是要写一个非常完整的黑社会的故事。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发现了问题——他如果将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都交待完毕,那么人物便显得特别呆滞。缺少休息的人物在他的小说里不停地穿梭,会非常疲倦。他有些爱惜他自己笔下的这些人,大概想让小说里的人物也有正常的作息,所以,他决定将计划好的故事减去三分之一。

  那么,现在剩下了三分之二的故事,可以重新调一下叙述的结构了,是啊,从哪里入口很是重要啊。可是,写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又发现了问题,觉得,故事还是写得太饱满了,说得太明白了,便有将读者当傻子的嫌疑。他于是决定,再减去一些内容,将一个故事的一半都略去,这样,总有一些可以玩味的留白了吧。可是,即使如此,他写了一阵子,还是改变了思路。他后来觉得,一个计划好的故事,在写作时,只能写出最小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一个正方形的四分之一。只要是将这四分之一的故事写得饱满了,清晰了,那么,有心的阅读者,会慢慢地发现,这故事的另外的四分之三。

  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这就是格非的写作。

  关于格非的写作,我常常想,存在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没有经过欧美文学作品阅读训练的读者,第一次读格非,会觉得吃力。做格非的读者,这几乎是一个测试题。在格非抒情诗一样光滑的句子里,他隐藏了故事的四分之三,这像极了一个谜语,而谜底离谜面太远。

  正由于此,他的最新的小说自选集《相遇》成为不少纯文学作品爱好者的必须温故的作品。

  我喜欢开篇的小说《迷舟》。

  格非果然在写作的时候隐藏了故事的四分之三。这篇小说从一个身份很重要的旅长回家开始写起,父亲病逝,旅长萧回到家里作最后的告别。在这次丧事中,萧偶遇早年喜欢的表妹杏。就那样前缘再续,直至有了苟且的事。而杏的老公三顺很快便知道了旅长和他表妹的情事,三顺将杏捆绑起来,吊在了房梁上打,并扬言要将旅长杀掉。然而,当萧决定去榆关看看表妹时,却被三顺截下了。只是三顺并没有将旅长萧杀死:“也许是萧对于一个已经废掉的女人的迷恋感染了他,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三顺放弃了杀死萧的想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说的结束,旅长的警卫员竟然将旅长萧打死了。

  这个没有逻辑的小说结尾,让第一次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感到迷惑。大家会觉得,格非将一个正在延续的逻辑拦腰截断了,故事不得不遇到车祸般的急刹车。读第二遍,仿佛感觉到了格非的隐约,原来这个故事省去了一半的内容。格非将两个故事有意编织在一起,但是,他并没有平均用力,另外一个故事几乎被他完全隐藏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是旅长要借着奔赴父亲的丧事,接触到住在榆关的表妹,又借着和表妹偷情的机会,和自己的哥哥所在的部队取得联系。他本来以为自己做得已经非常隐秘了,哪知,还是被身边最为亲密的警卫员给发现了。终于死在了警卫员的枪下。

  这样的话,两个故事基本清晰可见了。

  而《迷舟》的表面上呢,不过是一个偷情的故事的外壳。这部小说如果放在当下的影视环境下,是一部非典型的谍战剧。好笑的是,作者格非却把它生生写成了一个偷情故事。

  相比较《迷舟》的双线叙事。《青黄》几乎是一个三重叙事,第一条线的叙述是叙述人的寻访,关于在船上卖淫的妓女上岸以后的生活。第二条线则是村人们关于这一户外乡人的叙述。第三条线则是船上妓女后人小青的叙述。这样的一个多镜头叙事,如何将这样的故事缝补到一起,这几乎是一种电影的叙事策略。

  是的,电影《后窗》便是这样一部拼贴叙述的作品。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人物行走的过程,事情的多种变化以及变化后所引起的结果。这自然又是一种谜语叙事。

  格非是总导演,是裁缝,是旁观者,是猜中谜语后要将谜底一点点揭开给我们看的人。

  也的确,小说的叙事方式本就是揭开谜底的过程。任何一个小说的内核都是根据谜面的提醒一点点向谜底迈进。

  相比《迷舟》的隐与现,《青黄》似乎是一篇叙事态度暧昧的小说。格非第一次在一篇小说里呈现了写作者的犹豫不决。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想好小说的留白。所以,《青黄》基本是一篇故事饱满而近乎没有留白的小说。

  作为一个只愿意写出故事四分之一部分的小说家,《青黄》的叙事视角过多,这种看似多处留白的做法,却无意中将空白又一一填满,不然,故事的逻辑会断裂。所以,用影视的方式来结构一部小说,常常会有故事过于饱满的缺陷。

  《青黄》这篇小说从叙事学上,多出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关于“青黄”的解释,解释过多了,甚至最后还用一只狗和一种植物的名称作为补充。这实在是没有必要。就让“青黄”这两个字的意思隐藏在小说的叙述里,就是最好的策略。另一个部分呢,是关于老人的梦游症,也是破坏小说留白的补充。老人以梦游的方式强奸了小青,用这种没有铺垫的插曲直接交待一个故事的背景,显得写作者诚意不足。甚至也破坏了格非一直以来的缓慢抒情的写作气质。

  读格非的《青黄》,我常常想,作为一个有才华的写作者,有时候,写了一个好的开头,未必有足够的力气驾驭这个小说的各种流向。《青黄》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定是某些细节让格非疲倦了。他有些累,不知自己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与最开始构思这篇小说的那个格非相遇。

  那么我想推荐一下《初恋》这篇小说,这是一篇近乎“绝对隐私”口述实录风格的通俗小说,值得推荐的是,小说用热情而细致的方式讲述小说主题“初恋”以外的所有事情。这一次,格非谨遵隐藏四分之三的叙述方式。整篇小说很是接地气,在情商的讨论以及日常生活的罗列中,都显示出作者的入世和出世。

  入世,是指格非对世俗生活里部分合理又滑稽的生活哲理全盘吞咽,并充分理解。而出世又指他在小说里靠暗讽和讥笑这些入世的哲学,而获得智力上的满足感。

  这篇《初恋》的意韵停在欲言又止的部分,写作者格非在这个小说的布局上稍显刻意,他用三分之二的篇幅写季康离婚前后的事情,而“我”的初恋的故事,只用了小说的最后一段来写。尽管写作的比例分配如此不均,但读起来却又充满了张力。因为即使是格非写主题以外的部分时,他削切得当,做足了关于最后一段“主题叙述”的铺垫。

  《戒指花》是对社会新闻的拙劣抄袭,尽管叙述充满了作者一贯的湿润,但是,也难以消解从社会新闻版上带来的低俗腔调。而被称为格非最为玄奥的小说《褐色鸟群》,在当今这个多媒体时代,其玄奥的魅力被《禁闭岛》、《盗梦空间》一类的电影抵消。

  当然,《褐色鸟群》有让人喜欢的地方,那便是,格非在小说开始的部分埋了一个双向可解释的伏笔,使得这个小说有了多义。所谓的玄奥,是指小说里的不符合逻辑的部分通过前后的对比,读者慢慢能体味其中的美妙。

  在多年以前,格非便写出这样的小说,无疑是他对西方叙事学的充分熟悉后的文学分泌物。其实《褐色鸟群》虽然多义,这让一部分读者尤其大量观看西方电影的读者在看完小说充满了智力优越感。但就文本与现实的碰撞上来看,这只是一篇技术唯美,结构舒适的没有意义的小说。是的,这篇小说的意义纯粹在于技术,而不是生命的体验和感悟。

  而在封底上,被冯唐认为是完美之作的《相遇》,则是一个冗长的传记片解说词。不时地,还夹杂着一些资料整理。

  小说的结构与故事本是一体的,但是,在中国当下,总会有一些故事优秀,读来却粗糙平庸的小说。所有这样的写作者,都应该来读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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