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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巴金,生命因文学更绚烂(陈德宏)

——读陈喜儒散文《在巴金身边的日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3日09: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德宏

  在巴老离开我们近10年的今天,陈喜儒的散文《在巴金身边的日子》(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10期),让那个讲真话、抒真情、对友对事对文学对读者都无限真诚的巴金,带着他的思想与情感的温度,重新回到了我们这些崇敬爱戴他的广大读者中间。

  《在巴金身边的日子》给我们诸多启示与教益。

  真正优秀的文学是没有国界的。

  优秀的文学是人类的共有财富。每一个民族的优秀文学作品,都以自身独立的民族特色充实着世界文学宝库,所以它同时也是世界的。1980年年初,时年76岁的巴老率团访问日本,受到日本朝野一致的欢迎,引起社会轰动,让我们领略到、感受到了巴老的文学及其人格在日本的巨大魅力。

  代表团到达东京的第二天上午即前往首相官邸拜访,受到大平正芳首相的热烈欢迎。为了欢迎巴老一行,日本各界人士成立了“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委员会”,制定了周密细致的访问日程。仅在东京4天内就举行了两次欢迎酒会,日本各界名流尽出,济济一堂,盛况空前。而巴老的三次即席演讲(两次是在东京的欢迎酒会上,一次是在长崎的告别午宴上)都很简短,没有铺排渲染,没有华丽的词藻,但却感人至深——

  ……

  我这次来,是为了还债的。在友情上,我欠朋友的债太多了。在受“四人帮”迫害时,许多日本朋友打探我的消息,为我的安全健康担心。在“牛棚”中,我常常想起他们,心里感到温暖……

  ……在中国作家由于种种原因保持沉默时,井上靖先生、水上勉先生、开高健先生却先后站出来,用淡淡的几笔勾画出一个正直善良的作家形象。日本朋友这样关心我们,实在令人激动。

  我真想把我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留给朋友,一半带回中国……

  在长崎的告別演讲中,巴老用他此次访问中捕捉到的两个细节,展现中日作家之间友谊的深厚与真诚。其一是巴老接受电视台采访,在新大谷饭店院子里与小说家水上勉对谈。“后来起风了,清水正夫先生几次到院子里看风向,怕我着凉,感冒……他希望风改变方向,风不要吹到我身上。”其二是巴老有一次做《文学生活五十年》主旨演讲,“讲演会举行的前一天晚上,事物局建议请作家丰田正子在会上念译文。她为了念好我的讲稿,一夜没睡,把7000字的讲稿重抄了一遍,这些都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然而,更令人感动的是日本广大读者对巴老的热爱与拥戴。从埼玉县赶来的若生爱子,1945年至1958年在中国从事卫生及教育工作时读过巴老的《家》,返回日本后她在家乡组织了巴金作品读书会。听完演讲,她冲破工作人员的“封锁线”,把当场书写的致敬信交到巴老手上……代表团乘新干线由广岛前往东京时,途经一个小站,站台上出现了一条横幅标语,用斗大的字写着“欢迎中国作家巴金先生”,几个西服笔挺的人冒雨挥手向车内致意,长崎县立图书馆馆长中川和夫拿来两本书请巴老签名,巴老不仅给这两本书签了名,而且在扉页上写下了“来到长崎,我实现了40年前的心愿”。中川和夫大喜过望,当场宣布:这两本书从此不再外借,将作为长崎图书馆的镇馆之宝,永远珍藏……

  作家为读者服务,不是口号,不是空话,而是溶入血液、化为自觉的行动。

  访日期间,巴老每天都要会见各地官员、作家、记者,要应酬、讲话,准备讲稿。繁忙的日程,年轻人都有点吃不消,更何况巴老。一天的活动结束,回到宾馆,还有任务:为慕名前来的读者签名。不管是地方行政长官、社会名流,还是一般读者,巴老都有求必应,而且又特別认真,不是简单的签名,总要根据不同的人,写一两句有意义的话,每晚少则写几张、多则十几张“色纸”(专供签名题词的纸板),为此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作者心痛巴老,劝他少写几张,多休息会儿,巴老却说:“我们作家是靠读者养活的,要为读者服务。”

  “为读者服务”、“为人民服务”……我们听得太多了,但从巴老的口中说出,别如天壤,含金量是多么不同啊。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普通而伟大,平凡而崇高,这就是巴老感人至深的文品与人品。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巴老这种把心交给读者的真诚贯彻于他文学生涯的始终。

  赵瑜的《寻找巴金的黛莉》,通过青年作家巴金写给比他更年轻的读者黛莉的7封信,抽丝剥茧,追踪访录,展现了从民国到抗日时期的社会风貌、时代精神。而弥漫全篇的则是巴金对黛莉的循循善诱、平等相待,及其忧国家、忧民族、忧苍生的人文关怀。

  《在巴金身边的日子》也写到了一个巴老与之长期通信却从未谋面的读者汤逊安先生。“汤先生生前,极敬重巴金,有一次去见楚图南老,不知怎么提到了巴金,结果把要讲的事给忘了,从头至尾谈的是巴金的书。”作品关于此事的叙写极为简略,只知道汤先生一直从事经济工作,是世界语学者,也没见过巴老。正因如此,作品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从巴老(托人)在电话中要作者代他到“阜外大街北四巷”汤先生府上敬献花圈,可以肯定他们有着长期的友谊;他们之间的通信是何时开始的?黛莉受巴金作品及通信的影响,反叛封建礼教,追求自由、民主的新生活,面对滔滔黄河,眺望延安,最终却没有跨过黄河,奔向延安,成为她人生憾事……而一个年轻的世界语学者汤逊安却于1938年投身革命,这于巴金有何关系?……循此思路追踪开掘,没准可以写出《寻找巴金的黛莉》的姊妹篇《寻找巴金的逊安》……

  佐藤女士把多半生的时间、精力、智慧都奉献给了日中友好事业,她既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工作人员,也是巴老的忠实读者。巴老1961年访日时,就认识了这个梳着辫子、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如今她已是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但依然为中日文化交流而奔波。有感于此,陈喜儒写了一篇七八千字的散文《佐藤大姐》,刊于2003年11期《人民文学》。当载有《佐藤大姐》的刊物辗转送到巴老的病房时已是2004年年初了,巴老居然神奇地睁着眼睛听完了这篇七八千字散文的朗读……

  我之所以强调时间节点,是因为这一年刚好是巴老百岁,此时的巴老正躺在医院里,有时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但尚有意识,每日听身边工作人员读书、读报,睁着眼睛,表示他感兴趣,愿意听;闭上眼睛,表示他累了,该休息了……

  这是否就是巴老与他心爱的读者最后的倾心交流呢?

  对日友好,以史为鉴;文友交往,以诚相待。

  巴老曾6次访日,无数次地接待过日本文艺界同行的来访,结识了数不清的日本作家、艺术家。无论是中日两囯建交前还是建交后,巴老都以巨大的精力与巨大的热情推动中日关系的发展,用汗水与心血浇灌、呵护中日友谊之花,拿巴老的话说就是“让子孙万代友好下去”。为此,巴老每次访日,都不顾劳累,广交朋友,广结善缘,他与井上靖、水上勉、西园寺公一等作家的友谊,真挚而感人;他步履蹒跚,拖着年高体弱的病体,看望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全体工作人员,为中岛健藏扫墓,令人感动得直想落泪……

  巴老的对日友好交往,有一个前提或者说是基本信念:以史为鉴。1982年日本国内的右翼势力掀起了一股逆流,为军国主义招魂,修改历史教科书,将侵略说成“进入”。巴老为纪念中日建交10周年而写的文章《答井上靖先生》,于中日两国主流媒体同时刊出,对此谬论予以抨击。他说:“把侵略改为进入,可能还有人想再次‘进入’中国。这些年我同日本友人欢聚,常常觉到,保卫子孙后代的幸福,我们责任重大。”巴老还说:“人民的力量是无敌的,也是无穷的,问题在于让他们看到真相。作为文学家,我们有责任把真相告诉他们,免得他们再受骗上当。”

  巴老的文章,立刻在日本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与共鸣,许多有正义感的作家、艺术家纷纷撰文支持、响应。高桥揆一郎说:“日中友好,必须建立在对历史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上,否则,不会有真正的友好。”

  巴老与老一代文友的交往,展现了大师风范。他们之间没有文人相轻,只有文友相敬,惺惺相惜。作家代表团内部的相互称呼,很有意趣:“……比如我们称巴金为巴老,冰心称巴金为老巴,而巴老称冰心为大姐,小林称冰心为姑姑,吴青称巴金为舅舅……”寥寥数笔,就写出冰心与巴金亲如手足的姐弟情谊。而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爱,更是令人动容——巴老的三位老朋友中,曹禺生病住院,夏公、冰心都年事已高,他自己又体衰多病,不能亲往探视,只好托人送上鲜花与祝福,照几张照片带回上海给他看,以解惦念。而曹禺的一段话更是堪称文友神交的佳话。他说:“每次见到巴老,都有许多话要说。巴老也有许多话对我说。于是他说,我也说,谈得热火朝天。但我听不太懂他的四川话,他也听不太懂我的话,但就是想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实际上,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真正的朋友交往,已超越了语言的层次。这是意会,是真正的心与心的沟通。

  《在巴金身边的日子》文笔质朴,饱含感情,抒写了巴老最后25年的生命历程。从生理上讲,此时已是巴老生命的衰老期,而在精神上恰恰进入了他主体意识的活跃期、彰显期,博大而完美。《在巴金身边的日子》呈现给我们的正是巴老晚年的生命常态。愚以为,这样的文章,传记作家、评论家写不出来,他们缺乏亲历的在场感,或者过度的理论烛照及过度的意义挖掘,过滤或者说屏蔽掉了巴老本真的样貌及感人的细节。愚还以为,巴老的亲属也写不出来,因为亲人眼里无伟人,居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亲历、在场、距离,再加上作者对巴老文品及人品的崇敬,成就了这篇大散文。

  巴老在日本的讲演《我和文学》中的一段文字,令日本听众为之潸然泪下,他说:

  我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我不愿意空着双手离开人世,我要写,我绝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晚年巴金,生命因文学更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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