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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风——在呼伦贝尔(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1日09: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鲁迅文学院第 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诺亥》,中短篇小说集《驯鹿之国》《狼獾河》《狼谷的孩子》《叼狼》《克尔伦之 狐》,长篇散文集《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生命的季节——二十四节气》《罗杰阿雅》等作品,获得过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译介到国外。现居呼伦贝尔草 原,在自己的营地中饲养大型猛犬,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优化繁育,将幼犬无偿赠送给草原牧民。

  去看风,缘起于与鄂温克族老师额日泰先生的一次饭后闲谈。

  多年前,额日泰游历俄罗斯时途经蒙古国,住在一位朋友家中。一天早晨,蒙古国的朋友提议:朋友,去看风吧。

  就这样,蒙古国的朋友驱车载着额日泰一路前行,穿越草原,直抵肯特山麓,坐在巨石之上,喝奶茶,吃羊肉,看风吹过松林,林中有潜行的野鹿低鸣。就那样,整整一天。

  说的多好啊,去看风。

  在这里我遇到一个难题,在蒙语中Salhi harah,确实是看风的意思,而将蒙语译成汉语,我尚未拥有能力寻获一个精确的对应词语进行表述。所以,之前我曾把这件事写在自己新版《狼獾河》的序中,在那里,我只能写成《去听风声》。

  蒙古语,这种归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古老民族语言,因其产生于拥有草原与高山的辽阔大陆,语言中拥有众多与万物自然息息相关的词语,那些词语在牧人 之中口口相传,其中的深邃与优美似乎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甚至无法述诸笔端。在我为刚刚完成的关于蒙古马的长篇小说《血驹》做调查的时候,我就惊讶地发 现,仅仅是马匹的毛色,就有将近300余个不同的蒙语单词,极其详尽而贴切。当谈到白色的马时,可以拥有多种描述白色的词语──Dun tsagaan(海螺白)、Undgun tsagaan(蛋壳白)……

  我在草原中搜集关于蒙古马的历史资料时,多次寻访巴尔虎牧马人,那些苍老的牧人确实会 Salhi harah,拥有看风的能力。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蒙古马群终日野放,行踪不定,马群中的儿马会恪尽职守地看护自己的马群,牧马人一般十来天左右去查看一次 即可。所以,这十来天中,马群可能已经跑出几十或者上百公里。每次我们要去寻找马群时,我都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年老的牧人,只需在早晨出了毡包站在风中 观看风向,就能够胸有成竹地预测马群的方向和距离。一开始我还心存怀疑,但几次之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疑虑,因为每次只需上马向他们所指示的方向和距离骑 行,必然能找到马群。

  后来仔细想一想,他们这种近似神奇的能力,仅仅是因为终年生活在草原荒野之中,了解自然的微妙变化,通晓马匹的习性,所以每日查看风向,就足以判断马群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Salhi harah的能力。

  我的朋友乔旭强,一个年轻得让人有些艳羡的达斡尔族青年。我注意到,他对痛苦的感知能力与常人不同。后来,了解了他的经历,也就释然了。他 9岁开始就在大兴安岭南部森林中生活,因为贫穷所迫,迅速掌握了生存的技术。他在12岁的时候,已经用猎刀在雪野中跟野猪搏斗,在被野猪挑伤腰腿之后仍然 将野猪杀死。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达斡尔人强悍的血。日常,他以自己雕刻的一些骨雕和木雕谋生,因其父及三个兄长皆精通雕刻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又有长达十几 年的森林生活经历,有幸目睹北方最后的狩猎文化,形成了他对森林和荒野的独特认知。他的作品结合北方游牧和渔猎民族民俗传说及传统生活方式,随形而为,大 巧不工,展现出浓郁的荒野气息和强悍的生命力。但是,他的作品拿到商店里,店家付的费用简直少得可笑。最近刚刚从另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他的一件在牛肩胛上 刻制的作品,这个朋友以3000元的价格买回。其实这件作品是乔旭强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存资料不得不以300块的价格出售的。

  这个城市中过多的东西已经无法让他忍受,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向我描述他理想的生活——在丛林深处拥有自己的木屋,每天在木屋中雕刻,带着猎犬去森林中狩猎。为此,他告诉我,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一定要送他一头最好的猛犬。

  他只是希望回到能看到风的地方。

  我曾经跟一个从未进过森林却天天在谈论荒野生存的朋友说过,如果将我、这个朋友,还有乔旭强投入北方的原始森林里,那么,这个朋友也许只能活3天,而我,也许可以活10天,但是,乔旭强,只要他愿意,可以永远在森林中生活下去。

  初冬的一天,我们一起外出,刚刚走到室外,只是闻了一下外面的风,我就随口说道,“明天有雪。”

  “当然会有雪,你怎么知道?”他的询问带着急于回到遥远故乡般的恳切。我怎么知道,我不清楚。我在草原上度过童年,而成年之后,我每年会有很长 一段时间生活在大兴安岭丛林中的鄂温克驯鹿营地里。我只是知道如果第二天有雪,那么头一天的风会不一样,风中会带着一些含有一定湿度的滞重。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悄然间也一直拥有Salhi harah的能力。

  Salhi harah,对于我,是潜移默化的。

  4月中旬,我接到鄂温克母亲芭拉杰依的邀请,让我陪她一起回到大兴安岭中的驯鹿营地,为小鹿接生。自从第一次在山林中迷路误入她的驯鹿营地,我 们相识已经有十几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被芭拉杰依视为最幼小的儿子,对于我,这是一种诚恳的接纳和莫大的荣耀。每年小鹿降生的季节,我都会去山上的 营地,探望那里的鄂温克朋友。近几年,芭拉杰依身体日渐衰弱,已经无法在山上的营地里常驻,但每年驯鹿生产的季节,她还会上山。每次,我们总是相约同行, 她愿意坐我的车上山,因为我的越野车更为宽敞。

  但因为诸多事宜——讲座、领奖、参与新书的设计……这个春天我未能同芭拉杰依一起上山。

  我珍惜每年在鄂温克营地中的生活,在那飞鸟不惊的国度里,小鸟儿会落在人的手上取食,凶悍的雕鸮枯立于树桩上虎视眈眈地扫视着林间空地,而黄昏,就在营地里,在品尝加了鹿乳的红茶的同时,可以听到夜鹰那如小铁锤敲打铁砧般美妙而隐秘的鸣叫声。

  琐事终会完成,我和芭拉杰依相约6月再一起去山上的营地。

  最初,我的电子邮件签名是“牧风于野”,2013年秋,我去吉林大学做一个讲座,在那里,不知道是主办方笔误还是刻意,在介绍我的海报上,他们用到了“沐风于野”。

  回来后,我将自己电子邮件的签名就此改为“沐风于野”。

  风,来去无踪、飘忽不定。在这北国的荒寒之地,风却拥有可怕的力量,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呼啸的狂风之中,我随时都在担心我的房车会被狂风撕 碎,在室外只是眨眼之间我的睫毛竟然冻在一起。我在冰湖上驾风筝滑雪时,突如其来的一股狂风将我卷上高空又随后抛下,我的胸骨错位,足足半个月早晨无法起 床。还好,我的猛犬拥有厚重的绒毛,它们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可以在冰雪上安然酣睡。

  冬天的风,狂暴冷酷,它挟着寒冷而来,能够摧毁一切。

  我开始重新理解风的定义。

  风,不可牧放。

  当春日到来,温暖的风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让积雪融化为潺潺细流,滋润草原。

  此时,更温暖的风吹来,草原上青草萌发,湖上的冰块消融,有天鹅栖落。

  呼伦贝尔,沐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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