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故事是生活(陈蒙)

　　同很多小说大师一样，门罗笔下由人物和情节构成的故事，从属于文本力图呈现的情绪和氛围。也因此，阅读门罗，首先的体验是一种内在的模糊性，故事中纵然也会包含着生老病死、逃离或者抛弃这些情节性尤为强烈的转折变化，但门罗选择将这些戏剧化的情节在故事中降到了最低。在人物和事件之间存在着一个情感或者说精神空间，门罗用小说提醒我们这一空间的存在，我们被冷硬的现实伤害，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钝化成为伤害的同谋，这就是生活中难以言说的困局。

　　门罗曾在接受采访时称在《亲爱的生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书中，她个人钟爱的是《亚孟森》，这一篇也耗费了她尤其多的心力。《亚孟森》笼罩于加拿大遥远北方的冷酷寒冬，刚毕业的年轻女学生薇薇安前往小镇郊野的肺结核疗养院，为在那里接受治疗的孩子授课，并与主管医生同时也是她的雇主福克斯发展了一段恋情。薇薇安受到福克斯莫名的吸引，甚至为医生对她的关注而沾沾自喜。但在二人准备结婚的前一刻，薇薇安遭受了抛弃，而福克斯在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把今天看作你一生中最幸运的日子之一。”火车载来了薇薇安，又以同样的方式将她送离这里。门罗并没有给人物以直接的道德判断，故事中的人在生活里走过，岁月的痕迹刻在脸上，而情感的惊涛骇浪在这个冰寒的边远地带化作起伏的冰面，“仿佛波浪在落下的一瞬结成了冰”，那一刻的感受未曾离开，“一切都没有改变”。

　　现实的戏剧性和主观世界的复杂性共同作用于我们的生活，我们度过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成为别人视野里的角色。在《离开马弗里》中有一对相爱相守、平淡生活的夫妇，也有一个离家私奔、不断失去又不断希望得到的少女或者说少妇，他们或多或少都曾经置身于小镇的流言飞语，然而在激烈的选择和背弃之后，他们依然安然地生活下去。开篇引人注意，“过去每座小镇都有一家电影院，马弗里也不例外……摩根·霍利是电影院的所有者和放映员。他不喜欢和公众打交道，只喜欢坐在楼上舒适的小房间里控制银幕上的故事。”当利亚、警察雷·艾略特和他的妻子伊莎贝尔被拉进故事的图景之后，这座电影院和摩根·霍利似乎立刻就离开了我们的视野。然而，电影和因电影而带来的“观看”的问题构成了我们理解整个故事的基调。

　　当利亚离家私奔的消息在小镇上传开时，伊莎贝尔则逗雷说：“是不是他对电影里广阔世界的描述让那个女孩起了那个念头。”观看或者谈论电影，同阅读文学作品一样共同构成了我们的假想体验，而我们从中获得的共鸣和认知，有时候甚至很难区分是因为我们先有了生活上的体验才认同这种情感，还是因为受到了间接的召唤而自以为体会过这种情感。

　　门罗作品里的故事大多数都发生在加拿大的小镇上，然而阅读门罗，我们看到的却是大千世界，以及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自己。《亲爱的生活》用短篇小说的形式超越了简单的故事，让我们相信门罗笔下的人物存在于故事开始之前，而在故事结束之后依然继续生活着——重要的并不是发生的事件，而是晕染着事件的情结和延宕的情绪。这其中有我们生活中隐秘的一切。门罗笔下回忆和现实的交织，唤起的是我们生活中的所思所想，“因为这不是故事，只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