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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华、铎尔孟和红楼梦(舒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6日09:50 来源:人民日报 舒乙

  又看见李治华先生了,相隔十一年,是在电视新闻上。那天,他出席了里昂中法大学历史博物馆的揭幕仪式。他坐着轮椅,笑容可掬。看样子,健康状况还不错。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我和李治华先生算是老朋友了,相识于1981年,在北京。那次是吴晓铃先生带着他和法国老舍研究者保乐·巴迪先生一块来的。他们两人那时正在合译老舍中篇短小说集《北京居民》。李治华先生那时已经翻译了艾青诗集、鲁迅的《故事新编》、元杂剧和巴金的《家》,正准备出版《红楼梦》的法文译本,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翻译家了。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儒雅的谦谦君子,谈吐细声细语,和蔼可亲,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听着非常亲切,很有修养。

  其后不久,吴晓铃先生便登门,拿了一部刚刚出版的《红楼梦》法译本到我们面前来显摆,说是刚刚由法国带来的,是“刚出锅”的。这部《红楼梦》看着就不简单,它是由权威的法国嘉利玛出版社出版的,是世界文学名著丛书“七星文库丛书”的一部分,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名组织,除译者之外,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有文学修养的大家担任校审,而且是双署名。果然,书的封面上翻译者署名是“李治华”,校审者署名是“铎尔孟”。它的编排也很特别,前面引言多达60多页,系李治华所撰对《红楼梦》的系统介绍,相当于一篇高水平的学术论文。书中有100多幅绣像木刻版画,有400多位人物的人名对照表,有大观园示意地图,有100多个地名对照表,还有多达90多页的详细注解。上、下两册,羊皮面,烫金脊,还有套封,装帧极为考究。此书刚一出版就引起法国文艺界极大轰动,成为可与《巴尔扎克全集》《司汤达全集》的出版相媲美的盛事,评论界称之为译出了“中国五部古典名著中最华丽、最动人的一部巨著,填补了长达两个世纪令人痛心的空白”。此书卖得很贵,当时要卖六百多法郎一部。出乎意外的是,问世之后,销售得却很好,甚至大为巴黎书店中的“雅贼”所“钟爱”,常常不翼而飞。

  法译本《红楼梦》由李治华和他的法国妻子雅歌先后用了27年翻译成功,可谓是一个费尽心血的浩大工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成书的最后十年,李治华的恩师铎尔孟教授加入了仔细润色译稿的行列,将这部巨著的翻译工作提到了一个高水平,达到“精细、讲究、完美”的境地。他们的合作宛如谱写一曲动人的史诗,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铎尔孟,字浩然,法国人,生于1881年,巴黎大学毕业,精通汉语和中国古典诗词。他25岁来到中国,做过醇亲王载沣家的法文老师,当过民国政府的外交顾问。他穿长袍马褂,用毛笔和墨写字,中文说得异常流利,是一个全盘中国化了的法国人。他创立了北京中法大学,成为法方六位校董之首。他教授法国文学、诗歌、戏剧。李治华是他的学生,听过他讲法国古典戏剧、法国诗和中译法等课程。铎尔孟在中国一共呆了48年,1954年回到法国,又过了十年,84岁时去世。而这最后的十年作为法国最著名的汉学家,他完全把自己全部身心献给了《红楼梦》的翻译。

  当时他住在离巴黎25公里的华幽梦,这里曾是一处皇家修道院,后来改建成一座国际文化交流中心。李治华和铎尔孟约定好,每星期二下午他去华幽梦和铎尔孟一起工作。李治华将上星期译完的译稿交给铎尔孟润色,由铎尔孟在草稿上一一修改敲定,再返给李治华,两人当面共同磋商,然后定稿。

  李治华到华幽梦去是风雨无阻的。有一回,过新年,下大雪,到傍晚不见人来,铎尔孟以为李治华受天气的影响不来了,哪知,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李治华满头满身雪花,成了雪人,踩着大雪来到铎尔孟的面前。到暑假的时候,李治华每年要到华幽梦住一两个月,天天和铎尔孟一起工作。如是十年。

  2005年我曾在法国遇见李治华先生,相约一起吃饭叙谈。席间我了解到《红楼梦》译稿还在,保存在泊郎驿他的别墅里,量很大。我问他:“可以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保存吗?”李治华先生想都没想,爽快地回答:“可以。”我下定决心要到泊郎驿去看这部手稿,并亲手把它带回北京。

  泊郎驿距离巴黎有250公里,在巴黎和里昂之间。我到时,小村庄安静得好像没有人一样。一对法国老夫妇发现了我,大声呼叫起来,唤出了早两天到家的李治华先生,还有他的夫人——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他的终身伴侣和译书的合作者。夫人马上忙着去烧水沏茶做饭,李先生则带我参观他的花园和二层小楼,然后引我去他的二楼书房。进屋一看,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大摞卷宗,共十二厚册,正是《红楼梦》译本手稿。打开一看,一个奇观出现在我面前。李治华、雅歌的译稿是事先译好打印出来的,到了铎尔孟手上,每一页每一行都被铎尔孟划掉,再用钢笔手写,在字行之间的空白处,逐句重新润色译过。这真正是他们十年合作的结晶。

  十年之后通稿完成,铎尔孟还想再重新校改一回。可惜他身体已经累垮,终于撒手人寰,于84岁高龄在华幽梦过世。李治华痛惜恩师的离去,又用了一年多时间独自做了扫尾工作,终于完稿。2012年我驻法大使孔泉先生专门在华幽梦铎尔孟工作过的房间门口立了一块石质纪念碑,郑重纪念这位杰出的法国诗人、学者和翻译家在此帮助翻译了《红楼梦》。

  我在泊郎驿住了一夜,然后将重达15公斤的《红楼梦》译稿装了一大箱,坐飞机运回了北京,保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档案库中。手稿整整4213页。

  我知道,法国人对杰出文化人士有授勋表彰的做法,在法国便向有关的部门和人士建议,何不为李治华授勋呢。此议一出,立获反响,第二年,法国文化部便向李治华先生隆重授予了荣誉勋章,这是继巴金、艾青、姚雪垠和盛成之后的又一位华人获此殊荣。得此消息之后,我以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的名义,郑重邀请李治华夫妇访华,目的有二:一是为李治华先生庆功;二是为“李治华、雅歌文库”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揭幕仪式。李治华夫妇此时已有十三部中国文学名著的翻译本出版,除了上述这几部,还包括老舍的《正红旗下》《离婚》、姚雪垠的《长夜》等,以及零星译作、散文随笔,集中起来有几十部之多。他们将这些书籍集中打包,连同李治华担任主编的《欧华学报》大型杂志,一并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我们为此专门成立了“李治华、雅歌文库”。

  庆典结束之后,现代文学馆专门为李治华、雅歌举办了公众讲演会,并和听众进行互动。在这次讲演中李治华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和经历。他1915年诞生于一个住在北京的知识分子家庭里,父亲是位教师,在顺天府府尹(相当于北京市长)何乃莹家中担任家庭教师,自己和家人也住在府内。何家家大业大,人际关系复杂;何家的院子也大,房多院深,还有大花园。这个特殊的环境对李先生后来翻译《红楼梦》十分有帮助。初中时他就读于中法大学附中西山中学,高中是在中法高中,然后直升中法大学,受业于铎尔孟教授等名师,前后在国内学了九年法文。1937年在中法大学毕业后,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公费保送到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深造,在那里毕业后开始在大学教书。1942年获得里昂大学文学硕士,1943年和法国姑娘雅歌在里昂结婚,并开始撰写博士论文,论文题目是《元曲研究》。由这个经历可以看出:首先,他是中国人,在国内对中文已经有一定的基础;其次是法文好,由初中一直念到博士,全是在学法文;第三,身旁有一位法文活字典,对法文的枝微末节全都没问题。这三条是当一名好的“中译法”译者的基础条件,加上天资聪慧又非常刻苦,终于成了大气候。

  他们二位在回答听众提问时,专门提到了他们翻译的《红楼梦》有三大特点,不同于其它文种的译本:首先,他们依据的《红楼梦》是一百二十回的最全版本,而且是最具权威性的;第二,他们将《红楼梦》原著中的所有诗词都一一翻译了出来,这在诸多其它文种译本中可谓独一无二的,难度极大,能做到这一点得益于铎尔孟教授晚年的帮助,后者本人是用法文写作的大诗人,又精通中国古典诗词;最后,对《红楼梦》原著中的人名他们全是采用意译,而不是音译,这也是出自铎尔孟教授的主意。如此众多的中国人名。如果用音译,法国读者一定会一头雾水,完全记不住。用意译,可想而知难度极大。在翻译过程中,他们费了大量脑筋,最后,都一一漂亮地解决了。譬如,紫鹃,以法文意译,大概是“杜鹃的啼声”的意思。袭人,则是“阵阵香气”,这样的翻译真是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不得不由衷佩服。他们的讲演获得了满堂彩。

  2014年3月26日上午,习近平主席参观了里昂中法大学旧址,李治华先生作为里昂中法大学的老校友专程坐着轮椅赶来,受到了习近平主席亲切接见。主席询问他的身体和生活情况,称赞他的执着精神和学术才华,认为他是里昂中法大学校友的杰出代表。

  这位百岁人瑞如今称得上是中法友谊百花园中的一棵参天大树,根深叶茂,果实累累,活得硬朗,是一个鲜活的榜样和象征。老爷子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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