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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黄德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4日10:50 来源:文汇报 黄德海

  读杨绛在《回忆我的父亲》里一段文字,曾爽然若失。有一段时间,杨绛无法辨别平仄声,饱读诗书的父亲给她安慰或曰教导:“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后来,“我果然四声都能分辨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杨绛这样的福气,在需要的时候恰好有合适的引路人,即便只是一句轻轻的鼓励。不巧如我,在知道自己无法分辨平仄声后徘徊了一段时间,因为无人可问,只好不太情愿地放弃了学写古诗的打算。又何止是平仄,大部分人仿佛天生就会的某些东西,偏就非常莫名地卡住另外一些人,要到时过境迁之后,他们才学会那个早就该会的什么,或者更无奈地终生与此无缘。不怎么走运的唐诺,在一本关于阅读的书里还忍不住感叹:“终于学会了棒球的正确打击要领,是在离开小学棒球队的三十几年之后;终于掌握到如何使用手腕准确投篮也是在离开高中挥汗斗牛的整整二十五年后——所以我们会期盼时光倒流,或至少有时光隧道可回到当时。”

  球迷唐诺或许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怀,不用说世上还有像我这样打了二十年球也没学会用手腕的业余爱好者,NBA那些鼎鼎大名的中锋,除了姚明这样罚球好过后卫的奇观,从张伯伦到奥尼尔再到喜欢披超人斗篷的霍华德,不也从没学会这项本领吗,否则也不会有臭名昭著的“砍鲨战术”(hack-a-Shaq)了是不是?那个没学会棒球打击要领的还叫谢材俊的唐诺,不也是棒球队的成员吗?技术拙劣如我,不仍然可以在球场上疯跑有时还能战而胜之吗?如此说来,在学会那些几乎是必须掌握的关键技术之前,我们已经在半生不熟地使用它们,只是没能从心所欲,跟那些手段超群的高手之间隔着一条技术的鸿沟而已。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结论下得有些过于决绝,肯定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这条鸿沟,可能不只是技术那么简单。

  彼得·德鲁克在他的自传《旁观者》中讲过一个故事。十二岁那年,他误打误撞地听过一次音乐家施纳贝尔的教学课,受教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坚称自己音乐鉴赏力不够好的德鲁克,也听出那女孩的技巧已非常高深。然而,女孩弹完两个曲子之后,施纳贝尔却说:“你弹得好极了,但是,你并没有把耳朵真正听到的弹出来。你弹的是你‘自以为’听到的。但是,那是假的。这一点我听得出来,观众也听得出来……我无法弹你听到的东西,我不会照你的方式弹,因为没有人能听到你所听到的。”随后,施纳贝尔示范了他自己真正听到的是什么,小女孩开窍了,一种松弛之后的、更为准确的美展现出来,“这次她表现的技巧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炫目,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弹的那般,有天真的味道,而且更令人动容”。

  这个故事让我意外发现,在技术娴熟的演奏者和真正的高手之间,还有一次甚至多次轻微的调整。能够识别平仄,明白打击要领,会用手腕投篮,都是这类轻微的调整,虽然尚属较初级的阶段。这调整与技术有关,却不完全是关于技术的,而是与一个人的整体身心状况有关。不经过多次这样的调整,再娴熟的演奏者也只是匠人,进入不了顶尖高手的行列,最多赢得附庸风雅者的赞叹,却得不到行家的青眼。身历过这一调整的人,会明明朗朗地踏实起来,身心振拔,就像那个弹钢琴的十四岁小女孩,不再炫目,却令人动容。其实何止小女孩,即使饱学如钱穆,也会有这样的调整时刻。在生平最后一篇文章的开头,钱穆写道:“‘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最近始彻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去年九月,我赴港参加新亚书院创校四十周年庆典,因行动不便,在港数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数日中,专一玩味此一观念,而有彻悟,心中快慰,难以言述。”

  除了少数生而知之的超级天才,一个人在某一领域真积力久之后,大概都会有个阶段觉得对这个领域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却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是什么都做对了却偏偏忘掉一件大事的那种不安。昼思夜想之际,或经人指点,或心灵福至,突然心念一动,所有此前小小的参差之处都轻微挪动了位置,每一处都妥妥帖帖地对准了,一个境界豁朗朗显现出来,不漏不余,那丝隐隐的不安也即告消失。怎么比方呢?就像钥匙对准了锁孔,跟着轻轻一转的感觉——或者像诗人多多说的那样,听到“咔嗒”一声轻响。

  大约十年前,我听过多多的一次演讲,他说他之所以不停地改自己的诗,是因为始终无法对这些诗满意。那什么时候你才知道某首诗改定了呢?忘了是不是一个漂亮女生,这样怯怯地问。改着改着,在某个时刻,你会听到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咔嗒”,是盒子严严实实地盖上的声音,这时你就知道这首诗真正完成了。据说非常严厉的多多和善地回答。哦,原来如此,那个弹出了自己听到的音乐的小女孩,那心下快慰不已的晚年钱穆,当时在内心深处听到的,就是这轻微的“咔嗒”声吧。

  几乎可以断定,不是世俗的夸耀和奖赏,而是这有约不来却常常不期而至的“咔嗒”声,才能把人的勤苦化为甘霖,真真实实地洗掉了属人的尘劳。不过这声音远不是一劳永逸的奖赏,它是一个小小的休止符,更是一条新路的踏实起点,激励人不断向上。前面提到的那个弹琴女孩,如果有机会隔空拜会古琴的一代宗师张子谦,即便已经能够弹奏自己听到的音乐,得到的大概也不会只是赞许,而是如下的话:“弹琴与人听,固不足言弹琴。及同志少集,仅供研究,亦不足言弹琴。至我弹与我听,庶乎可言矣。然仍不如我虽弹,我并不听,手挥目送,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自知其然而然。斯臻化境矣,斯可言弹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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