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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论网络垃圾与国家重器(舒晋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1日07: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舒晋瑜

  人物简介:刘醒龙,湖北团风县(原黄冈县)上巴河镇张家寨村人,生于古城黄州。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委员。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秋风醉了》《大树还小》等。出版有《威风凛凛》《一棵树的爱情史》《圣天门口》《蟠虺》等长篇小说十一部,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及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集约二十余种,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曾获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第一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长篇小说大奖、首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香港)、《联合文学》奖(台湾)等。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刘醒龙出了一本新书《蟠虺》,估计书名之生涩,读者十有八九要去翻一下字典[虺:huǐ]。他说,这次写作使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因为在此之前,他曾以为无论体力、年岁还是兴趣,都到了快要金盆洗手的时候了,而《蟠虺》的写成,令他对小说写作有了全新的兴趣,甚至在脱稿后的习惯性疲劳恢复期内,就有了新的写作灵感与冲动。

  “很高兴文学的活力在我这里还没有枯萎。”刘醒龙说,《蟠虺》已成为自己偏爱的一部作品。早在十年前,他的长篇《圣天门口》出版之初,作品便先放在网络上连载,点击率颇高。十年之后,《蟠虺》是否也会在网络上接受网友的访问?刘醒龙的回答是,写作已经够累了,不大劳神考虑营销了。“我们这一代人长身体时,遇上天灾人祸,先天营养不良,论体质,上不如长辈,下不如晚辈,只能自己悠着点。所以,我常对自己说,宁肯少卖二十万册书,也要力争健康地多活两年。”

  读书报:首先祝贺您的长篇小说新作《蟠虺》出版。因为“蟠虺”这两个古老的文字,让我更有理由让从时新话题开始——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网络?在网上消耗的时间多吗?利用网络做什么?

  刘醒龙:1999年秋天吧,记得那时刚从新疆回到武汉,买了一台兼容电脑,开始学着发电邮,看各种消息,然后就遇上MSN。用MSN是出于猎奇,在作家中我是最早几个出现在这上面,记得当初还惹起一片啧啧声。

  接着是博客与微博,这两项网络时髦是被动的,特别是博客,人家打电话来说,余华的、张海迪的也是他们帮忙开的,按他们说的,我成了名人博博客中的第三位,他们弄好后告诉我密码,我就上去玩起来。微博也是如此。

  不过,后来的QQ与飞信我坚决不玩。这东西太费时,年轻时还耗得起,现在不行,没有哪一天觉得时间够用。网络作为快捷的联络方式,电邮已经很方便了,再加上手机短信,加上我越来越讨厌互联网上有太多的蛮不讲理的垃圾,包括垃圾信息、垃圾语言、垃圾情感和垃圾人。

  读书报:在签合同的时候,您会注意到作品的电子版权吗?

  刘醒龙:当然。可是现在用的都是格式合同,大多数出版社让作者签这些条款,只是限制电子阅读,而保护纸质书的销售。

  读书报:有无“刘醒龙吧”之类的书友会?网络上的声音,会不会影响到您的写作?

  刘醒龙:除了自己的心声,其他东西很难影响到我的写作。无论虚拟之物,还是外部活体,都不如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我的情绪是何种状态,我的体力是何种状态,我的心理是何种状态,我的写作资源状态,是受到环境染污,还是绿色环保,只有自己最清楚。写作者必须给自己创建一道强大的防火墙,只有保持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才有独立自由的思想境界。

  我见过网络上的“刘醒龙吧”,也不知是谁弄的。我不是清高,确实是不好意思,人家在那里放心大胆地指手划脚,当事人摆明身份,或是偷偷摸摸去说好说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哪怕去那里潜水,也有一种“偷窥”的不好的感觉。

  有些人一天不在网上弄出点动静,就觉欲火难熬。明明是自己写在网络上的话,还装作不晓得,四处放通知让别人去围观。人与人不一样,我总觉得纸质的评论文章才是供人阅读的。在“吧”里,是他们的小圈子在交流,旁人却竖着耳朵听,实在不是一件能使人习惯的事。

  读书报:对于网络小说家日进斗金的现象,您有关注吗?会作何评价?

  刘醒龙:写作是极为个性的选择,欧洲的好作家,如果有人恭喜他的作品卖了一万或几万册,人家反而会生气,认为那是鄙视他的作品太没水平。

  不要莫名其妙地羡慕某种东西,也不要莫明其妙妒忌某种东西,重要的是自己的选择与体会,在自己的选择中体会到满意,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网络上的写作与所有写作一样,赚钱养家糊口当然是很重要的内容,如果将此作为唯一的目标,肯定难以为继。除了母亲做的饭菜,其他人做的任何饭菜,哪怕再好也有腻的时候。母亲做的饭菜却越吃越香,因为那是人生味道的经典。一切不以经典为目的写作都是不道德的。

  读书报:您从1979年开始写作,92年发表《凤凰琴》,从此刘醒龙的名字开始为广大读者熟知。这十三年的时间,中间经历了什么?是否也有过很多退稿?

  刘醒龙:就在两个星期前,我托人高价从某处购回先前散失的最早的习作手稿。那几天我真是高兴极了,拿着那份手稿就像见到青春洋溢的自己。那也是我最早被退的小说稿。找到这份手稿的过程就是一个传奇故事。

  对写作者来说,退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写作初期被退稿是如此,老了,才华不再时又会被退稿。年轻时被退稿,仍然坚持下去是一种美德。年老了被退稿,还要硬写,硬要找地方发表,则是对自己的不道德,也是对文学事业的不道德。

  读书报:您从事写作已经35年,从当年的现代派先锋作家到现在,您认为自己的创作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和发展?

  刘醒龙:年初时,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长篇小说系列”,收入了《威风凛凛》《往事温柔》《燕子红》《一棵树的爱情史》《弥天》《圣天门口》和《天行者》,不算中短篇小说,从这些长篇小说里,就能看到文学生命力的律动。

  对一个作家在一定时期内作品的评判,评论家或者读者如果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说法,那才是天大的好事。好的作品必须提供多种阅读的可能。一个作家一辈子只能写一类作品,要么是对自身写作才华的浪费,要么是才华有限。每次写作,都向自己写作所能达到的深度与高度发起挑战,这更能让我体会写作的魅力。

  读书报:在阅读新作之前,我重新找来长篇小说《天行者》《燕子红》和散文集《寂寞如重金属》阅读。几部长篇相比较,我觉得最具有阅读挑战的还是《蟠虺》。您有没有考虑过,在设置各种悬念的时候,调动了某些读者积极性的同时,也会将很多老读者拒之门外?

  刘醒龙:这样的问题才令我感到意外。相比以前的作品,《蟠虺》应当更容易使人进入到作品意境之中。而且,这也是迄今为止在我的写作历程中,最具写作愉悦的一部。

  当然,阅读这样的作品是有挑战性的,之前对青铜重器缺少基本了解的人更是如此。想一想,日常阅读中,哪一部、哪一篇没有对读者产生过这样那样的挑战?没有挑战的阅读是伪阅读,这样的阅读是无效的。

  我相信喜欢我作品的读者会更喜欢《蟠虺》,至少他们能从这部作品中发现,那个叫刘醒龙的家伙还能写出令人觉得耳目一新的东西,而不是拾自己牙慧,没完没了地重复可怜的三板斧。

  在我自己这里,已经放弃了对有些同行作品的阅读,想想自己曾经是如此喜欢,问题出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相同的“喜欢”,终于让人倒胃口了。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这也是谋杀一名忠实读者的最无耻的方法。

  读书报:新书完全超出了对您作品的阅读经验,无论构思还是叙述,都有很大的变化。这样的突破,对您来说是否也有一定的难度?

  刘醒龙:面对新的写作,从来不会没有难度。这也是我从2000年起放弃中短篇小说写作的重要原因,在那之前,所有的中短篇小说写作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及时出现的自我怀疑,使我作出全力写作长篇小说的选择。

  《蟠虺》的难度明显摆在那里,仅是书中小学生楚楚用来刁难成人的那三十个与青铜重器相关的汉字,能认识一半就很不容易了。况且还将考古界自身都没有结论的重大悬疑贯穿始终,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小说的使命之一便是为思想与技术都不能解决的困顿引领一条情怀之路。

  读书报:作品的主题宏大,对楚文化的神秘和庄严,对出土文物的真伪之辨,承载着大历史宏阔宽悯的气量,所有这些,驾驭起来顺利吗?能否说,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您文学创作的抱负?写作这部长篇的契机是什么?

  刘醒龙:《蟠虺》的写作初衷有很多种,最重要的还是曾侯乙尊盘对我的魅力吸引。

  2003年夏天之前,我与太多的人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声名显赫的曾侯乙编钟当成文化崇拜。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赫然发现,原来还有不只是藏在深闺未被人识、而是展示在博物馆中也未被人识得的国宝中的国宝。那一刻我心里就有了某种类似小说元素的灵感,之后就一直将曾侯乙尊盘藏在心头。

  因为博物馆就在家附近,或自己去,或带朋友去,每隔一阵总会去寂寞的曾侯乙尊盘面前怀想一番。最终促成《蟠虺》的,是近几年伪文化的盛行而带来的文化安全问题。

  虺五百年为蛟,蛟千年为龙。当今时代,势利者与有势力者同流合污,以文化的名义集合到一起,不是要为蛟或者为龙,其蛇蝎之心唯有将个人私利最大化,而在文化安全的背后,还隐藏着国家安全的极大问题。

  对青铜重器辨伪,也是对人心邪恶之辨,对政商奸佞之辨。商周时期的国之重器,遗存至今其经典性没有丝毫减退。玩物丧志一说,对玩青铜重器一类的人是无效的,甚至相反,成为一种野心的膨胀剂。

  读书报:小说涉及的专业内容很多,是否也做了相当的文学和专业准备?

  刘醒龙:十几年中,我总在有意无意地找些关于青铜重器方面的书读,粗略地盘算了一下,仅是直接相关的书籍与材料,花费就有三千多元。有些专业方面的书真的太难读了,能够读下来,还得感谢中国的高速铁路,感谢武汉成了中国的高铁中心。从离家很近的高铁车站出发,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大多在四小时左右。往来八个小时的孤单旅途,正好用来读一本平时难得读进去的专业书。

  读书报:小说人物比较集中,主题也很突出,阅读中感觉故事结构十分严密——因为太严密了我才要说,小说中出现的不少巧合,有没有必要?比如许姬的人名,让人感觉到是精心为之。也许我的感觉有些偏颇。您如何评价自己的这部新作?

  刘醒龙:巧合是一个人面对复杂人生的自信。对作家来说,巧合是灵感的一种来源。比如这部《蟠虺》,如果我不是当初在博物馆被一位在武汉大学读夜大班的某女作家的同班同学认出来,并热心地客串讲解员,将藏在太多青铜重器深处的曾侯乙尊盘介绍给我,或许就不会有这样一部关于青铜重器的长篇小说出现。

  巧合是人生之所以美好的重要因素,天下男女,哪一段爱情的出现不是因应着巧合,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只要错过一次相见,或许就是永远的陌生人,偏偏在某个时刻两个人带着爱情相遇了,然后相守白头。匠心独运和肆意编造的分野还是说得清楚的。我喜欢这种名叫巧合的事情,巧合的出现证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部选择对了。

  有些事情之巧,真的让人无法理解,《蟠虺》中在长江与汉江交汇的龙王庙溺亡那位,确有其人其事,过程就是如此,因为太真实了,才让人在难以置信中体味出难以言说的人生意味。还有夜晚在墓地遇上灵异的情节,我是不想多费笔墨去解释,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体会的现象,本无须在小说里作太多的啰嗦。

  你若来武汉,我一定带你去黄鹂路、翠柳街,还有白鹭街去看看——真的没有青天路——这几条街就在我家附近,是我日常出没的地方。写作时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地名委员会为何要老早给我留下这绝妙的小说素材,这样的巧合很能让人兴奋,也很让人无奈。

  读书报:还有两个最简单的问题,这本书您创作了多长时间?为什么会起名《蟠虺》?

  刘醒龙:从2013年春节之后开始,到2014年元月脱稿,前后花费十几个月。实际上交稿之后,还在不断地修改,直到出版社都出清样了,还改动了一些。

  与我的其他作品的名字改来改去不一样,《蟠虺》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因为这两个字不好认,女儿就读的学校组队参加汉字听写大会,老师号召全校学生多找一些“变态”的字词刁难一下集训队的学生。女儿就将这两个“变态”的字词报到学校去。

  读书报:书中有句话是“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配”,而最终“国之重器”的真器归位,“老省长”、熊达世等阴谋家自以为天衣无缝,所盗得的伪器沉入长江与汉江交汇处万劫不复,你认为青铜器的品质有哪些?

  刘醒龙:小说人物马跃之所谓的“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排良知”,青铜大盗与青铜重器仿制天才老三口,在狱中彻悟之后所说的“非大德之人,非天助之力,不可为之”等话语,很好地指出了青铜重器的品质。

  春秋小国随,作为春秋强豪楚的弱邻,虽然受尽欺凌,每当楚国出现危难,都坚守自己的人伦底线,以四两之力拨动千斤,救楚国出绝境。楚用青铜铸造战争机器,随用青铜铸造国之重器。千年之后,历史选择的偏偏是后者。希望我与我的同时代人能够一起明白,何为国宝!何为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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