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玄：追问爱在哪里(樊星)

　　多年前，广州作家张欣写过一篇颇有影响的小说《爱又如何》，揭示了在生存重压之下爱情的无力。每当听到那些声嘶力竭呼唤爱的流行歌曲时，我常常会想到那个问题：“爱又如何？”生活中、网络上，男女之爱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突然烟消云散、“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悲剧(或读作“闹剧”)层出不穷，世人已经见怪不怪。虽然，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仍然有许多感天动地的故事也层出不穷……

　　在普玄看来，当代生活的一大病态是爱的枯竭。一方面，是人们随心所欲地逢场作戏，那些常常与权钱交易、“潜规则”联系在一起的性爱其实只是纵欲，也为世道不齿；另一方面，仍然有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渺茫的爱，却常常为此饱受屈辱与伤害。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相濡以沫、相爱一生的动人故事，常常见诸报端，却不知为什么，在文学作品中如凤毛麟角一般稀少。当年，琼瑶那些赞美青春美好爱情的小说风靡一时；几年前，一部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影《山楂树之恋》又轰动一时，都表明了当代人对真爱的认同。只是，更多爱情悲剧的此起彼伏还是渐渐使越来越多的人们困惑：爱在何处？爱又如何？

　　《普通话陷阱》中的作品就体现了普玄对形形色色“爱情”的独到观察与理解：有些“混混”是否比有些唯利是图的“白领”、狂妄变态的“土豪”更富有人性的气息、更懂得爱？《普通话陷阱》中的“混混”袁啸勇，苦苦追求意中人马小蝉长达20年，无怨无悔却一直难以如愿；相比之下，“成功人士”杜光辉在男女性爱方面逢场作戏、不负责任，到头来难免烦恼多多。在这样的悲剧中，作家表达了深长的思考：今天，还有多少人相信真爱，相信忠贞不渝？即使苦苦守护如袁啸勇，可没有结果的爱又价值几何？《妹妹别哭》中的“小姐”孙燕在风月场中苦苦追求不求名分的真感情，为此可以忍受暴力、羞辱，甚至可以长跪不起，而她爱的男人却暴虐无道、反复无常。在这样的悲剧中，作家显然有同情、有感慨，又足以引发残酷的质疑：这样带有自虐性质的“痴情”算不算愚不可及？《资源》中的“白领”史昌庆人格阴暗、为人势利，不仅轻慢了爱情，也不惜以母亲的生命作为牟取暴利的赌注，终不免一败涂地；而杜安对史昌庆的时而怀疑、时而盲目，还有扈成为了守护对杜安的那份无望之爱的默默努力，也与袁啸勇、孙燕的苦苦追求如出一辙。好在杜安终于在无情事实的教训下幡然醒悟，显露出一抹亮色。还有《安扣儿安扣》中的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抛弃旧爱，则因为偶遇富豪喻克春就断然告别旧情，是当今无数唯利是图“情感交易”的一个缩影，而马午在婚恋上的一误再误也写出了当今社会情感易变、稍纵即逝的诡异现实。

　　如此看来，《普通话陷阱》中的一切故事都围绕着一个主题：爱的困惑。掩卷思考：沉溺于逢场作戏、疯狂纵欲，固然谈不上“爱”，可像袁啸勇、孙燕、扈成那样的苦苦守候是否也是爱的异化？作家在刻画这样的情感时，明显流露出同情、感慨的意向，但我还是从中读出了虚无的悲剧意味。当今社会上不少因为苦苦追求、守候而不得，结果走上自弃绝路的悲剧，都是前车之鉴。这样的悲剧虽然不属于爱的枯竭，却显然是爱的变态。写到这里，我想到了诗人舒婷的名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问题的关键也许在于：苦苦的守候无可厚非，但守候的对象也必须对得起那份苦苦的守候。否则，就无异于自己戕害自己的情感与生命。

　　社会的巨变导致人心的失衡。这样的失衡催生了无数的变态人生。普玄一直善于写人欲横流中变态人生的难以理喻：无论是“混混”还是“白领”、“富豪”，都在欲望的深渊中挣扎、沉沦，性情一个比一个乖戾，言语一个比一个粗鄙，动辄狼奔豕突、拳脚相向，人性已蜕变为没有底线约束的兽性。作家从早期的系列小说《策划幸福》《手边的幸福》《踮起脚尖看幸福》，到《普通话陷阱》中收入的4个中篇，一直都聚焦人欲横流、人性变态的悲剧，由此寄寓了对爱已沉沦、人心不古的忧患叹息。

　　同写变态人生，如何写出世态与文学的多样性？《资源》中将爱的枯竭与城市矿产资源的枯竭联系在一起，拓展了作品的境界，耐人寻味；《安扣儿安扣》写一位患自闭症的儿童对失恋者马午情感的挽救，也寓意深长。只是从作品读起来有一气呵成的畅快感这方面看，我还是觉得《妹妹别哭》写得更浑然天成。相比之下，《普通话陷阱》中的袁啸勇从蛮横霸道到苦苦守候的性格转变显然突兀。《资源》中的线索也显得枝蔓了一些，而且扈成的苦苦守候、杜安的心理变化都不够深入细腻。小说如何在写出丰富社会内涵的同时避免情节的枝蔓，怎样在描写人物命运变化的同时深入写出心理变迁的微妙与曲折，还有待于在进一步的写作与打磨的实践中探索、解决。如果多加打磨，普玄是可以在作品的文学境界上“更上一层楼”的。